当扈早知道自己会有上明王宫负荆请罪的一天,也是真的放下了一切甘心赴死,可她不知道的是,越鸟居然在最后一封遗诏中保举她成为继任明王。兹事体大,今日佛母三问当扈,一字一句,动魄惊心,生死荣辱,尺寸之间。 “老身寻你百年,动用了不知多少人手,寻遍了天下八州,却依旧寻你不见,你到底藏在哪里?” 这是第一问,问的是因果——八洲是大,可上有神仙下有妖精,当扈潜藏百年,实称得上是励精图治,可即便她是得了越鸟的提点,也不至于如此滴水不漏,叫无数人无功而返。 当扈不卑不亢,今日她既然敢单枪匹马到大雪封山的明王宫来,自然不会对盛怒难消的佛母毫无对策。 “罪臣虚有年岁,常见天地,当年先明王嘱咐臣远离五族之地,切忌打草惊蛇。臣便处处躲藏,有时藏于鲸腹,有时藏于深山,臣还曾藏在圣王的地界,只为甩脱身后的三股追兵。” 当扈年长,她扶助过佛母,又扶助了越鸟,论见识的确在羽族中首屈一指。别的不说,单凭她敢身怀越鸟遗诏藏在鸿蒙地界的这份心胸,就实在是敢他人之不敢、棋高一着,难怪那些年五族派出去一波一波的探子,最后通通无功而返。由此也可见,越鸟之所以挑中当扈,倒不是因为身边缺乏可用的忠仆才不得已而为之,而是深思熟虑后的明智之选。 真要说起来,这一切何尝不是发生在佛母的眼皮子底下?明王宫建成之后,凌云洞的旧人全都挪了过来,陶刚更是一跃而上成为了掌宫,唯独当扈心中所求不同,想要自立门户,这也是佛母允了的。人各有志,世间庸碌者多的是怡然自得之辈,可要是想向上爬,那就必须得付出卧薪尝胆的代价,才可厚积薄发。说到底,众生多的是空有大志的,殊不知人生在世,想要什么倒是其次,肯放弃什么才见真性情,当扈甘愿放弃近在眼前的逍遥日子,独守凌云洞修身养性,不怪她有此仙缘。 “好,你倒是有本事,可你身为羽族之后,即知先明王命不久矣,却不回明王宫禀报,如此欺上瞒下,你如何申辩?” 这是第二问,问的是生死——天下之大,就连九重天上的青华大帝都不知道越鸟的计划,只有当扈明明白白地知道,当年她若是肯提醒佛母,佛母再不济也总是还能想些法子,保住越鸟的一条命。 当扈露出了一个浅笑,金孔雀金曜乃凤凰之女,生来就光芒万丈、造化齐天,她哪里知道众生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又怎么可能明白普罗众生挣扎求生的辛苦和煎熬? “臣在海的深处见过一种鱼,它没有鳍也没有腮,在海里最贫瘠的地方,它将自己的身体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有什么吃什么,便是这样也能活。当年先明王传给臣遗诏,说她不畏天劫,也不怕她死后三界大战,她说死只是一种手段,好叫梼杌这个无端端生于世间的孽种能重入天地之间,臣虽然短见,却对此深以为然。依臣愚见,无论是多微不足道的生灵,既然活着,无论是好是坏,总得亲眼看看这个世间。而即便是最卑贱的小人物,天地若是不许它活,它也有能耐将三界搅成一锅粥,这就是生的可贵。先明王舍身度怨灵,乃大德大道泼天之功,臣尘垢粃糠之躯,能助先明王得此功德,于愿足矣。” 佛母是一心爱女不错,可她终究是雷音寺里封了菩萨的人,又怎么会分不清私情和公道?她明白,越鸟用一条命结清了万年血债,实在是死得值、死的好。梼杌身负血海深仇,本身就是怨恨的化身,如今梼杌能够重入轮回,越鸟自然是功不可没功比天地。说到底,她心中不甘,不过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骨肉而已,可三界众生,谁不是谁的骨肉呢?哪里有坐视别人牺牲证道,自己置身事外的道理呢? “越鸟是我的女儿,我一向是最明白她的,无论有没有你,她都能得偿所愿,说起来倒是我的错,将她早早地送入了灵山,叫她学了满肚子的天下苍生和苦海渡舟,如今她香消玉殒,始作俑者竟然是我,我也无法哀叹。我再问你,如今越鸟已逝,依你之见,明王之衔该由谁继承?” 这是第三问,问的是造化——佛母惊天一问,意味深长,当扈三缄其口,最后终于惶恐地说道:“羽族骤然失主,合该由菩萨再掌大局,抑或是由东极大帝继位明王,也是良策。” 当扈这话说得毫无私心却未免生涩,可见她的确是没看过越鸟的遗诏,但却也不乏野心,而佛母问到这,心里也就有了就计较——当扈老成持重忠心护主,又兼心怀天地颇有慈悲,羽族合该叫她做了新主,从今往后,也好在天地间立身不坠。 佛母威重,普天之下无人不惧其威严,当扈扬着头却低着眼,似乎是在等待命运的宣判。她是这个世间第一个知道先明王命数之人,她扛着天威天怒,瞒住了先明王的计划,事到如今佛母失女,东极帝失妻,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将来的日子,不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折磨都受遍了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佛母大手一挥,就此改变了当扈的命运—— “当扈听令!先明王死于九重天,眼下群妖蠢蠢欲动,野心之辈图谋大业,五族三界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先明王遗诏保举你继位明王,老身立刻上表雷音寺为你请封,从今往后,你就是羽族明王了!” 佛母此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当扈如何能信? “菩萨三思!菩萨骤然失女,心中少不得要悲切,可羽族如今上有菩萨,下有青华大帝,明王大位马虎不得,请菩萨斟酌。” 佛母没有开口,只是将手中的越鸟遗诏亲手交给了当扈,当扈小心翼翼一字一句地读了,落得个呆如木鸡张口结舌——这两百年间她流离失所风餐露宿时,居然怀揣着自己封神的金榜。 今日之前,当扈甚至不敢妄想自己能够死里逃生,眼下明王大位放在面前,她却楞了半晌不敢回佛母的话,什么领旨谢恩都一概忘了,只整个人僵僵地站在佛母面前不敢抬头。突然之间,法华殿大门一开,一个身影踏着雪走到了佛母身边,当扈不敢窥探,只抬眼略一看,竟大惊失色——是西王母天尊! “先明王心怀天下,不屈于私情,不辜负部族,殚精竭虑至死方休,本座和佛母菩萨,必定不会叫先明王心思枉负,今日有我二仙在,保管天上地下,无人敢逆先明王遗愿。” 当扈早知今日凶险,可众生无全知全能的,明王宫今日的凶险哪里是她能料得到的?她只知道先明王有遗诏给西王母,可她不知道越鸟为了避免来日刀兵,用心良苦地留下遗诏给西王母,以期用度化梼杌入轮回的泼天之功劝好战者偃旗息鼓,更不知道西王母得了遗诏之后,居然亲自入明王宫禀明佛母。方才佛母问她三问,可谓是惊心动魄生死一线,彼时西王母就在法华殿里,而她若是半点露出贪功和愚昧,灵山有佛母,九重天有西王母,这二仙凑在一起,便是将她当场杀了也可交代,此刻想来,不禁后怕。 所谓生死一线,荣辱瞬息,不外如是,天机无数劫,有得必有失,反过来也是一样。当扈情愿为越鸟藏身于世间两百年,原以为自己是忠心护主,殊不知这一路走来,本就是她的成神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