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斋跟着淮安剑派走近道,不出半日便到了顾家堡。跟顾堡主寒暄几句后,淮安剑派掌门付余欢便领着尹无风在顾家堡内四处转悠。 “此番前去,付掌门能否给在下说说顾少堡主的大致情况?”尹无风谦虚道。 “无风啊,你也不用紧张,我跟顾老哥是结拜兄弟,他小子见了我,还得喊我一声叔叔呢。”付余欢豪爽地拍了拍胸脯。 “原来二位的感情如此亲密,怪不得淮安剑派和顾家堡来往甚密。”尹无风道。 “嗐,小事小事。再说说我那贤侄,名顾慈,字仁叔。仁厚待人,常救济穷人,筹资给人民修桥铺路,在这蒲花洲一带受老百姓景仰,在民间颇有盛名。” “想来顾公子必是仁德君子了。” “嗐!”付余欢摇摇头,“他是在平民中收得好名声,但在武林就没有什么好赞誉了。因他从不管几大家江湖之事,武林中人便给了他一个称号叫什么蒲苇公子。” 尹无风微拢眉,“蒲苇公子?听起来,倒是不那么悦耳。” “那可不,蒲苇蒲苇,说他像蒲花洲的芦草,缩头蜷尾,软弱可欺,到了凛冽寒秋,风一吹就低头了,中看不中用。” “这……不知顾少堡主是何感想?” “他自然也想掺手武林之事,但是江湖的界限,谁也没法说清,黑白混杂,血雨腥风,他畏首畏尾,只敢临水观望,从不敢下水一试,于是这个外号就越叫越响了。”付余欢是个健谈的北方汉子,说话滔滔不绝。 尹无风正待细想,又被他一声“嘿哟,到了到了。”的话语打断。 尹无风顺着付余欢目光向绿丛外望去,只见一抹鸭卵青色的人影,风过处,衣衫飘逸如轻烟。 “仁贤侄,久别无恙否?”付余欢豪爽大笑,大迈步走过来。 “付叔叔?!小侄这厢有礼了。上次淮安煅刀庐一别,甚为想念。”顾慈彬彬有礼回应,言语诚恳,欣喜溢于言表。 尹无风看去,此人清瘦如苇,举止又如堤上青柳携着几分柔和。他心下暗语:看来蒲苇一词拟人不虚,的确形神兼备。 付余欢望着一桌子铺的好几匹布一脸疑惑,“贤侄,你这是干嘛呢?” “回师叔,小侄正在为仆人们裁制冬衣选料子。” “几个下人,难为这么费心。你啊你,先放下手头的活儿罢。”付余欢拍拍顾慈的肩头,一会儿挪了步子,摊手掌朝向尹无风,为他引荐: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竹溪散人尹无痕之子——尹无风、尹少侠,现任竹叶斋斋主。现今朔月盟八大门派中,尹斋主可是最年轻的一派之主啊!” 尹无风上前优雅行礼,“顾少堡主,久仰大名。在下尹无风,表字平归,平安归来之意。” “原来是尹前辈的后人,失敬失敬。” 顾慈连忙握拳行礼,又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俊朗男子。石青色长衫,银白竹叶纹饰,身姿颀长,亭亭孤立如苍冷高竹,笑容又好比松风晨露迎着霞光,清冷却兀自带着儒雅随和,温雅清俊,恰到好处。他顾慈不是没有见过皮相绝佳的人,只是这等气质难寻,心下不由添了几分好感。 “尹某早在民间听闻顾少堡主以仁厚待人出名,今日有缘一见,顾公子对区区小仆的冬衣都如此上心,仁德美誉,果然名不虚传。” “尹公子过誉了。顾某只是在做分内之事。” “你俩都是年轻人,就别搞那文绉绉的一套了,自在说话不好吗。”付余欢上前插一句嘴,又瞥见廊前挂着的大笼子,不禁好奇靠近。 “这笼里装着的是什么家伙?” “回付叔叔,是雏鹰。”顾慈礼貌回答。 “鹰是猛禽,干嘛把它关笼子里?”付余欢十分不解。 “这只雏鹰,是我外出时在路上看到的,那里靠近围猎场,估计是鸟窝被袭,它死里逃生,飞到我面前时已是筋疲力尽,我看它受了伤,怜其幼小无依,便带回堡里圈养。” “为何不放它回去?”尹无风温润和善的面上稍有愠色。 “它形体尚小,我担心出去后自顾不暇,沦为其他走兽口中之食。” “它既是鹰,就应该属于蓝天,世上只有弱肉强食,哪有什么仁慈?” “它何尝不想飞出笼子,我又何尝不想放它,只是羽翼未丰,贸然飞行易受摧残,吾心畏惧。” “鹰的喙和爪子只有磨砺才能变得有力,最好的锻炼便是自然,天生万物,道法自然。它既要变成雄鹰,便不能畏缩止步。”尹无风自信道。 “那如果它死了呢?” “那也是天道,不可违之。” 顾慈听了他的话默然不语。 “少堡主,只有尝试过,才有资格谈论成败。”尹无风语气温柔,言语却铿锵有力,大大震撼了顾慈。 顾慈受到触动,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细细品着这句话。 “不好了少堡主!”一个小厮急促跑上来喊。 “何事如此惊慌?”顾慈微凝眉。 “老堡主大发雷霆,正急着召您去千机阁呢!” 顾慈凝眉深锁,“千机阁……”复而转身告辞,“抱歉了付叔叔,尹公子,堡内有急事需处理,恕在下失礼了。” “无妨,事务要紧。”尹无风道。 付余欢眺望着跑得迅疾的顾慈,“我这顾贤侄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急躁了?” 尹无风淡笑,“火急火燎,想必是堡内亲属的急事。” 顾慈急匆匆赶到千机阁,只见顾醒脸色阴沉坐在一旁。 他忐忑看着周围,“爹,惹尘呢?” “你好意思问?你自己去看看。”顾醒指了个方向。 顾慈不明所以,顺着方向走,四处观察,发现书架上的花瓶底部有撬动的痕迹,桌上还有一把七零八碎的十二柱铁锁机甲核,他这才恍然大悟。 “惹尘撬坏机关,打开地道逃走了?!” 顾醒此时气息郁结,话音微颤,“定亲之际,新娘逃婚,她还真是胆子肥了!” 顾慈面露担忧,“但愿惹尘在外没遇到什么麻烦……” “你还有心思担心她,她不给别人找麻烦就好了,想办法把人逮回来。”顾醒命令道。 “是,孩儿遵命。”顾慈拱手领命。 “但是,定亲仪式该如何是好?” 顾醒悠悠然坐着,“你爹我,就没打算真的把尘儿嫁给慕容灼,但是秋凤阁以势逼人,爹又没折子。定亲仪式只是个自救的幌子。现下关键是把尘儿找回来,别让她在外头捅娄子。” 顾慈这才稍微舒心,“是,孩儿明白。” 夜晚。 尹无风外出散心,远远就瞧见顾慈愁眉苦脸的坐在一个小湖边。他想了想,迎着微凉湖风走了过去。 “顾兄怎的如此忧心,可有心事?”尹无风轻拂衣摆坐下。 “嗯,我在想妹妹。”顾慈直白道。 尹无风瞬即明白,“可是在为令妹的婚事忧愁?” 顾慈知道顾惹尘失踪关系重大,不能外传,只得含糊应声点头。 “众所周知,我爹曾娶了三位夫人,我娘是他第一任夫人,惹尘的母亲是第二任,如今这十八岁的现任夫人,与第二任都是西狄斟月教圣女。我与惹尘妹妹同父异母,但我们关系甚好,我怜她年幼丧母,从小对她处处谦让,不曾想,竟养成了她的大小姐性子,做事鲁莽自私,又容易受激,好在本性不坏,还可训导。” “前些日子,因不满父亲给她订下的婚事,她大闹了一番,为了护她不受罚,我便自作主张把她关在千机阁。如今,她跟我闹别扭不理人,我心里真是苦闷得紧。” 顾慈十分忧愁,他花了一个下午寻找妹妹,出乎意料的杳无音讯,此时偏不能对尹无风袒露真言,心里越发堵得慌。 尹无风微笑,眸光有些晦暗,“顾小姐会生气,说明在意顾兄。你们兄妹倒让人羡慕。” “尹兄,你家中,可还有兄弟姊妹?” 尹无风仰头看着月亮,开始说起往事。“十八年前,那时她只有一岁,才会走路,话也说不清楚。让她说爹爹,只会说成爷爷,叫娘亲,只会喊羊羊,只有在叫哥哥的时候,咧开小嘴笑着说成呵呵。我时常抱着她写字,她总是吵闹,总惹得我溅了一身墨水,爹娘逮着机会便取笑我。” “后来呢?”顾慈专注听着继续问。 尹无风垂眸长叹一口气,低哑继续道:“本以为这样的幸福能持续下去,但好景不长,那一年竹叶坞遇袭,冲进一伙歹人抢劫,娘亲和妹妹失联。当时国中南逢蝗灾、北逢水患,流民散乱、饿殍遍野,百姓为求生抢劫犯罪,底层极度混乱,后来我得知她们在逃亡路上饿死了。” “抱歉尹兄,我不该提起这件事。”顾慈有些愧疚。 “既然我们如此投缘,你我也不必过于客套,直接称表字如何?” “自然甚好。”尹无风点头,温润一笑。 “那我先来。”顾慈端正坐了坐,欣喜发声:“平归。” “仁叔。”尹无风面带微笑,温和回应。 “平归,我与你相谈甚欢,现下我心中有一惑,不知可否……” “仁叔但说无妨。” “我听闻两年前临墨峰一案,朔月盟内有六个门派合力偷袭夜未央。而在此前,尹无痕前辈因反对围剿被众人逼迫自尽在朔月大殿,不知,此事可否属实?” “确系属实。”他平静道。 “按照常理,平归应是痛恨六大门派掌门才对,可我见你为何还能与付叔叔谈笑风生呢?” “那是上一辈的斗争,往事如烟,皆已散尽,不管是曾经叱咤风云令人胆寒的夜未央,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父亲,都已成了过往。旧梦远去,新的生活仍在继续,我总要翻过这一页,才能开始我的生活。”尹无风麻木说着,语气淡漠。 顾慈理解,但仍是觉得心酸,一手搭在他的肩头表示安慰。 “平归,你也挺不容易的,一个人撑起一个派……”还要与昔日厌恶的人笑言笑语。 话语戛然而止,后半句话他终是忍住不说,将话题拐了个弯。 “其实,当年偷袭夜未央我也觉得不妥,百姓毕竟离夜未央山门有距离,稍做点工作可以偷偷撤离,但突然行动必定死伤无数。可惜我懦弱胆小,一点意见也不敢提出来。后面不仅没彻底剿灭夜未央,还连累临墨峰百姓,他们死伤惨重,我肠子都悔青了。” 顾慈懊恼不已拍着自己大腿。 尹无风温和一笑,但话语却如刀子般一戳见血,“仁叔,你就像今天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雏鹰,越是害怕受伤逃避,越不能自由翱翔,成为真正的天空霸主。” 顾慈斗志昂扬,感觉人生思维上升到了一个新境界。“平归所言极是,听君一席话,涨我十年勇,我一定会证明给所有人看,雄鹰不会屈服于牢笼,不会害怕利爪磨损,终有一日,我会让他们摘掉蒲苇公子这个名号。” 两人又谈了一些家常,待月至中空,才兴尽离去。 …… 尹无风入夜难安,辗转反侧终难入眠,于是披衣下床,站在窗前打开窗口,任由凉风灌进来,缓慢从怀中取出那枚物什捧着细细摩挲。玉佩只有半枚,佩身通体晶莹碧绿,形状像半截被砍的翠竹。 他轻叹一声,闭目陷入回忆…… 房门外,一个男子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而身边的小少年则闭目双手合拳,一遍一遍祈祷,“老天爷,给我个妹妹啊,我好想要个妹妹。” 两人焦灼等在门外。 伴随着一声婴儿响彻云霄的哭喊,父子俩欣喜若狂冲向房门。 “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了!”小少年最先抬头喊。 接生婆满头大汗走出来,“恭喜尹斋主,是个小千金。” “太好了!有妹妹陪我玩了!”小少年转着圈蹦蹦跳跳,像只兔子跳进屋去,迫不及待看望这个初来乍到的小生命。 尹无痕满心焦急跑到床边握住尹夫人的手。 “夫人,你受苦了。” 尹夫人微摇头,身体虽虚弱,幸福却充满心房。 摇篮床里放着一个小棉被包着的小团子。 “爹,妹妹好丑啊,皱巴巴的。”小少年趴在摇篮床边嘟着嘴,小心地戳了戳小家伙的脸蛋,嫌弃巴巴。 哪知小婴儿聪明的很,像是听到了有人说她,霎时撒开嗓子大哭起来,眼泪簌簌往下掉。这下可急坏了小少年,“你、你别哭啊,我我我,哥哥不说你丑了,你不丑你不丑,不要哭……” 他手足无措地试着轻摇小床,女婴哭声仍是未止。 尹夫人忍俊不禁,“把女儿抱过来我瞧瞧。” 尹无痕小心翼翼将女婴抱到尹夫人怀里。尹夫人抱着婴儿轻轻拍着,笑得温婉似水,“风儿,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皱皱巴巴,刚出生时把你爹吓了一跳,过些时日模样长开后,他才敢抱你呢。” “是吗……”小少年懵懂地挠挠头。 “无痕,你想好给女儿起什么名字了么?”尹夫人问道。 尹无痕胸有成竹说道:“我早有计划。儿子叫无风,女儿便叫——无晴。也无风雨也无晴,处于萧瑟烟雨也乐在其所,一辈子保持豁达乐观的态度,超然物外,不为红尘困苦所累。” 小少年摸着女婴粉嫩的小拳头,觉得软如糯米团子,绵软到心里。 “无晴妹妹,我是你无风哥哥。” …… “来,小无晴,叫哥哥。”小少年轻戳小女婴滑溜溜的脸蛋。 小女孩躺在小摇篮床上,五爪轻轻勾住他的手指,放在嘴里舔了舔,嘻嘻张嘴:“呵……呵呵……” “是哥哥!”小少年忍俊不禁纠正。 “呵……呵呵” “哥哥!” “呵呵……” “哥哥!” “嘎嘎……”女婴开始像模像样学起来。 小少年:“???”鸭子? “嘎嘎……嘎……”小女婴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开始号啕大哭。小少年又开始使尽浑身解数去哄。 在女婴牙牙学语期间,少年不厌其烦纠正发音,直到后来,他还是没能听到她准确的叫一声“哥哥。” 记忆画面一转,陡然变换到另一个画面。 “不好了斋主!竹叶坞……竹叶坞遇袭了!” “怎么回事?!一一道来!”原本坐在桌旁给儿子辅导课业的尹无痕瞬间站起来。 “昨天夜里,不知是哪一伙歹人冲进竹叶坞,偷袭了我们,还抢走了镇坞之宝苦竹心法,坞内人员措手不及,均被残忍杀戮。” “你们是怎么看管竹叶坞的!夫人和小姐呢?!”少年揪着报信人的衣领歇斯底里吼道。 “夫人用迷雾弹避开歹人,抱着小姐乘船逃生了,现场我们只找到这半块玉佩……玉佩断口不规则,应该是混乱中被劈开的。这证明夫人和小姐暂时躲过了追击……” “找!出动全斋的人去找!”少年癫狂大喊,情绪几欲失控。 “愣着作甚?按照少爷的话去做。”尹无痕心情低沉,皱着眉头吩咐。 几天后。 “爹!可有娘亲和妹妹的消息?” 眼前人沮丧摇摇头。“她们乘船逃离,在接近岸边时遇到埋伏,两人失踪在渭水河一带,至今下落不明。” 少年不可置信地双手捂着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真的,不是!” …… “禀报斋主和少爷,渭河县贴出公告,最近在河边发现一具无名女尸,属下前去查看,身形和衣服打扮与夫人相同,手上还紧紧握着小姐平日戴着的长命锁……” 尹无痕只觉得两眼恍然一黑。 “爹!爹你怎么了!”少年赶紧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尹无痕。 “那我妹妹呢?!有没有她的下落?” “这……只找到了夫人的尸体,小姐……怕是掉河里了……渭水河面太宽,河床又深,属下派人打捞屡次无功而返……” 画面一晃,又过了十几年…… 朔月大殿,群雄对峙。他不顾斋内人阻拦,冲进拥挤嘈乱的人群,扶起倒在血泊中的绿衣男人,泣不成声。 “爹——” “风儿……”尹无痕身上多处伤痕,刀伤剑伤枪伤无一不全,伤口血流如注,仍强撑着一口气嘱咐儿子。 “临墨峰周围有几十户百姓,偷袭夜未央定会殃及无辜……爹在向天下人证明,我们竹叶斋的文人皆有风骨,宁死也不行违背道义之事。爹作为竹叶斋斋主,代表汾阳郡一带的文人,爹绝不能低头。风儿,爹希望你做一个心怀万物,为国为民的文人,不要屈服权威,做出伤害同胞之事……” “好……爹,爹你撑住,我给你叫大夫,叫大夫啊!你会没事的……你不能走……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他语无伦次喊着,哭得双目通红。 “风儿,记住你的表字叫平归,不管江湖如何纷乱,爹只愿你平安归去。爹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爹——” 青年人绝望地嘶喊响彻整个朔月大殿,回音似涟漪一圈一圈泛起,连绵不绝。 往事陈旧,痛彻心扉,令他不愿回忆第二次。 重新睁眼时,眼前黑夜岑寂,夜风如水沁骨凉,只剩他孤零零一人。 尹无风拢紧掌心的半块残缺碧玉,望着天边弦月。 “无晴……你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