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晚上,朔月大殿聚集了各派掌门,在等待会议开始之前,冷画子正站在椅背后屈身偷偷问:“斋主,为何不给隐竹居上锁呢?” 尹无风只是略微侧了头,轻声回复:“不必上锁,父亲的书房里面都是机关,还有专门的毒虫守护,连我也不敢轻易乱动,没人会那么幸运找到了机关还能避开毒虫。” 冷画子闻言轻松许多,安心站于身后。 申正炎高坐于堂,眸光淡淡洒在场下并不聚焦,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 相依山庄黎庄主下落不明,其妹黎宛淑主动代为参会。沈眉薰看着之前黎千随坐的位置变成了黎宛淑,一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 听说最近淮安地界出了点事,付余欢没来,派了亲传弟子付烬来参加,但至今不见人。 慕容灼话最多,翘着二郎腿坐着,时不时秀一下他的凤羽铁扇,开开合合在手上把玩。 “付掌门急事缠身不来也就罢了,玄蠡这次怎么也没来?” 这可是他慕容少主第一次参加朔月盟大会,这些臭屁掌门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 玄武帮的帮主这次又没来,仍是西方龙王代为参加。 西方龙王只是无奈笑笑:“哎呀他老毛病又犯了,没办法的事。” 慕容灼嘴角上扬,邪魅一笑:“你们帮主怎么不是病着就是养着,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咱就换一个。” 西方龙王:“……” 觉得气氛有些尴尬,顾醒难得出来打圆场:“玄蠡帮主素来患有寒疾,天时渐凉,病情加重,不来也是情有可原嘛。” 顾家堡和玄武帮走得很近呐! 慕容灼似乎嗅到了一丝脱离轨道的味道,忍不住冷嘲热讽:“顾老头,别忘了你是谁的老丈人!胳膊肘往外拐?” 不提婚约还能愉快交流,一提这事顾醒就气,女儿跑了,前段时间儿子顾慈也离家出走了,正烦着呢!顾醒没再说话,也是气冲冲地坐下来喝茶消气。 西方龙王并不想跟蒲花洲这两尊大佛闹僵,忙出来缓和关系。“多谢顾堡主体恤我们帮主,慕容少主说的也没错,如此重大会议不来确是玄武帮的过失,不过天不遂人愿,帮主实在是重病缠身,慕容少主年轻气盛不懂长者的辛劳也属平常。” 见二位依旧没反应,西方龙王又谄媚地走到他们中间,“二位皆是蒲花洲的佼佼者,未来还是一家人,理应互相尊重关爱才是啊,我玄武帮是来加入这个家,不是来拆散这个家,大家都是蒲花洲一家子,何必这么剑拔弩张的呢。” 听听这茶里茶气的发言,慕容灼偏过头暗暗送了个白眼,也懒得再与老家伙们废话,身子一偏,伸手去撩坐旁边的黎宛淑。 “小美人儿~”他眨眨眼,要去抓她置在桌上的手。 黎宛淑假装没看见,放下手不动声色挪了座椅,靠近了沈眉薰与她一起说悄悄话。 慕容灼扑空吃了瘪,悻悻地坐在原位,独自无聊地摆弄着桌上的茶具。 众人又等了许久,付掌门的亲传弟子依旧没到场。 慕容灼已经不耐烦了。“好了不等了,既然人差不多齐了,那就开始吧。” 众人各看了一眼,也纷纷颔首。 新剑会已结束,会议第一项当然是看各门派入派人数。 大家各自交了入派弟子名单互相传阅。 初步总结下来,这次玄武帮招的弟子最多且资质整体较好。顾家堡虽然被炸了璇玑堂,但入派弟子数量也较为可观。相依山庄因为黎庄主是前擂主,且蒲花洲又拿了铁指环的缘故,入派的人数比往届剧增。而秋凤阁人数也因为顾家的姻亲关系增加了不少。看来知云宫作为女子门派和竹叶斋基本招的都是平平的散兵了。 入派情况快要总结结束了,众人又在后面看到竹叶斋的名单上有个熟悉的人名纷纷震惊。而且由于有他的加入,竹叶斋后来借此宣传,总体竟收了许多赤金英雄帖的高手,实力比往年大幅提升。 各派代表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包揽了擂主和赤金英雄帖新秀的居然是地位最低的竹叶斋?! 尹无风面上腼腆微笑,内心却暗自嘲讽:呵,让擂主入竹叶斋只是第一步,你们这就受不了了? 西方龙王摇头叹气:这陆寻歌到底还是太不识抬举不明事理了。 顾醒有些疑惑:这小擂主行事颇为诡异,明明在蒲花洲献计时精明得很,怎么会突然选个小门小派? 慕容灼只乐得看笑话,余光瞥向堂上的申正炎。反正不管那个小擂主入哪派,最后都是要变傀儡的,这门派身份还重要么? 上官绿如表示跟她没关系,并不理会。 黎宛淑微微皱眉:寻歌不像是糊涂之人,这么做是否有隐情? 沈眉薰看了名单,发现小皙在竹叶斋,马上也明白为何陆寻歌会入派了。只是她不明白小皙怎么会选竹叶斋的,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若是换作从前,慕容灼定是不会允许竹叶斋增强的,但现在尹无风站在他这边,他自然就不介意了。 接下来大家正待讨论其他事务时,门外传来了普通弟子的通报声:“禀报各位掌门,淮安剑派的付烬到了——” 话音未落,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门外闯进来,与血味同闯进来的是一个衣着破烂,头发凌乱的陌生人。 诸位皆惊愕地看着那个血人一手持刀半爬到门槛就快速朝他们跪下。 “淮安剑派付烬,见过各位掌门——” 众人微微诧异,但也快速认出了男子手中尚在染血的付家困扬刀。 付烬以刀撑地艰难起身,讲述他的遭遇,“前段时间,淮安地界出现了多起外出弟子被吸干内力而死的离奇事件,近日,又有数名身穿黑袍的神秘人突然闯入派中大肆残杀,派中多名弟子均被残忍手段杀害,淮安如今已是尸骨遍野……” “岂有此理!”众人纷纷拍桌义正严辞地站起身。 付烬语声已嘶哑,仍是努力咬着字尽量清晰地将事件交代出来。“由于交战后发现了一些夜未央门人的尸体和刻有追杀令的木牌,才知伏击我们的是夜未央!” 夜未央! 三个字一出,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几乎每个人都惊恐万分,临墨峰的惨重经历让他们胆寒不已,以至于付烬后面说什么也没认真听。 “我与那些黑袍恶贼缠斗许久才死里逃生赶到朔月盟……请各大派速速支援淮安!”付烬说完又重重地伏在地上等待各位意见。 西方龙王率先发声:“这事态严重,不可疏忽啊!咱们得慢慢商议!” 黎宛淑轻轻喃道:“夜未央真是死而不僵,竟还有那么强的实力……我们是不是要派点人支援——” 西方龙王一下打断她,自顾自喊道:“大事不妙,他们一定是复仇来了!说不定接下来就是我们玄武帮?!你们谁派点人手过来帮帮忙?” 顾醒又赶紧否定他:“不一定,你们水战那么猛,夜未央明显更擅长陆战,我们顾家堡才危险!应该派来我们这里!” 慕容灼觉得好笑,顺便煽风点火一把:“说好的蒲花洲一家子呢?你们玄武帮和顾家堡这次招了那么多人,匀点人过秋凤阁来不过分吧?” 顾醒一时有些语塞,西方龙王马上摇头,神情变得颇为凝重:“不行不行,我们各自要加强防守,保存实力,千万不可与之面对面硬拼啊!” 上官绿如淡淡道:“上次袭击还不够吗,可不能像淮安那样疏于防守……” 顾醒也赞同。“散会后得赶紧通知各部加强防守,对外出弟子严加看管。” “各位掌门,当务之急是不是先解决一下淮安……”黎宛淑正想继续劝解,被沈眉薰拉住手退出人群坐下来。 “黎姑娘,别说了,没用的。我们女子在这群男人堆里根本没什么说话的权力。” 黎宛淑颇为失望地坐下来,只能看着一堆人争来吵去,自己是怎么也不可能插得上话,也不会有人听她的。 “失望么?”沈眉薰拉住她的手悄声问。 黎宛淑也软软地悄声回答:“从前都是兄长顶在前面,我虽知晓天下无非黑即白之事,却从来不知朔月盟内部竟已如此腐朽……” 想到兄长,她更为愧疚:“原来我一直被兄长保护着……” 他们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就是没有一个人搭理付烬。 付烬衣衫褴褛,忍着伤痛直挺挺地跪在殿前许久,愣是等不到各大派一个明确答复,也没有人瞥他一眼。 坐在明月堂上最高位置的申盟主更是像一个木偶般,任由他们争来吵去,始终沉默不言。 一时半刻已过,殿中的人还没吵得出个结果,付烬强忍着伤痛跪了许久,紧紧盯着殿中记时的漏壶一点一点滴落,额上尽是汗珠,内心煎熬不已。各派早一点部署早一点派人过去,淮安弟子就多一份生机,如此再拖下去,只怕最后什么都没了。 如此煎熬着又老实地等了一刻钟,耳边嘈杂语声仍是不绝于耳。 仅存的希望随着时间慢慢坠落,散尽。不知哪时起,他觉得这个大殿好冷,冷得让人心寒! 拔刀离地,又重重扔下,殿中发出一声巨响,争吵的各位才暂时安静下来,纷纷看向声源处。 付烬朝诸位叩行大礼,双腿一跪,头一遍一遍重重砸在冷硬的地板,叩得咚咚巨响,七尺男儿红着眼,声嘶力竭乞求:“派中死伤殆尽,掌门也生死未卜……付烬死不足惜,但求诸位掌门支援,留淮安剑派一脉生机!” 付烬跪的那片地板上尽是血迹,看来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起身,只能趴在地上继续等着各派的答复。 慕容灼朝大家使眼色摇头,众人互看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 申正炎坐于堂上将台下动静一览无余,却只是闭目叹息,不愿再看。 上官绿如:“别说援救了,自临墨峰一战,各派谁不是岌岌可危自身难保?” 这一句话定了基调,后面的人自然就好下台阶了。 西方龙王皱皱眉头,“不是我等不肯帮,夜未央行事诡谲,我等不能如此草率,否则岂不中了那些狗贼的奸计?” 慕容灼紧接着道:“既是夜未央复起,此事就需从长计议,诸位自当保存各自门派实力,共同商讨围剿大计!” 顾醒默契地接话:“既然淮安已经遇袭,各位就更应该加强门派防守,把损失降到最小,保存朔月盟的实力,以防被夜未央各个击破!” 门口的风直直吹进来,刺得付烬的脊梁骨一阵寒凉,他不禁躬起身子,却也不肯挪动一步,仍在默默地坚持苦等。 没有人过问付掌门的去向,没有人关心淮安目前的伤亡情况,没有人提出该如何驰援淮安。 口口声声皆是为大局着想,一个个都在推托,一个个巧言令色,一个个舌灿莲花,他向来直肠子惯了,笨嘴拙舌,学不会反驳,面对诸位的理由,竟如哑巴吃黄连般被驳回得哑口无言。 尹无风怡然自得地取过桌上茶盏,提茶盖慢慢撇去浮沫,如戏外人观赏这一出闹剧。 这偌大的朔月盟,从外难以瓦解,从内分崩离析倒是容易多了。瞧这一群人避之不及自私自利还要装作仁义的模样,真是比戏台上的丑角还会演。 眼看子时快要过去,各派掌门才终于得出一个会议结果——夜未央来势汹汹,兹事体大,你先留在盟内养伤等消息,待几位掌门安顿好派中防守事宜后再继续商讨下一步。 付烬的耐心已经完全耗尽,咬牙用尽了力气慢慢从地上直起腰板,双手撑起身子,“这就是朔月盟——” 他的目光穿过熙攘人群,仰头看向大殿中央的朔月盟标志。那是一个大大的“侠”字,一片竹叶和一把剑组成了那个单人旁,代表最早是由竹叶斋和淮安剑派联合组成。 那图纹上的“侠”字,在此情此景是如此的讽刺和不堪! 他此时的心境比殿外冷月还要孤寂寒凉,难以再对各派抱有希望,只能重新拾起困扬刀站起身。 “付烬……告退!” 他头也不回地跑出朔月大殿。 既然低头换不来盟友的援助,换不来一丝怜悯,哪怕用自己这条命来换,也要保下淮安! …… 散会后,慕容灼快步走到黎宛淑前面,用扇子挡住她的去路。“小美人儿,今晚的戏看得可过瘾?” 黎宛淑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回头看着朔月大殿自言自语:“要不是代兄长参会,我都不知道朔月盟还能恶心到这个地步。” 察觉慕容灼要伸手来拉她的手,又后退了一步,厉声呵斥:“别碰我!”又瞪了一眼,“你暗中勒令各派掌门不许相助淮安,你也一样。你们都一样。” 慕容灼又拿扇在自己胸前扇了扇,毫无愠色,“是啊,这一切可都是你那个心心念念的翼王特意吩咐的,怎么,你倒是也说他恶心啊~” 这句话像根刺一样狠狠扎进心口,拔出来疼,不拔也痛,她怎样都无法反驳。 黎宛淑心中郁结,侧身绕过慕容灼,又被他一步跨上前拦住。 “怎么,舍不得了?”他觉得颇为好笑,“你知道恶心,不也还是照做么。” 她不甘道:“要不是兄长在你手上,我现在就让相依山庄冲了你的凤凰台!” 慕容灼忽然眉眼弯弯,“想不到平时温温软软的黎大小姐也会威胁人,说真的黎宛淑,本少主很喜欢你这副发狠的样子,太对我胃口了!” “疯疯癫癫!”黎宛淑终于骂了出来,挥手打了他一掌,这才让开了路。 慕容灼挨了一掌也不恼,继续又跟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欸~难怪是第一美人,连生起气来也是这般赏心悦目。要我说,陆寻歌也太没眼力见儿了,竟然就这样把你放开,换我我可舍不得。” 黎宛淑:“陆寻歌我都看不上,还会看上你么?” “哎呀呀,你忤逆我的样子就像小绵羊咬起人,可太有趣了,我都舍不得放掉黎庄主了。” 见他又要拿兄长作为要挟,黎宛淑这才一改之前的温婉,“我在相依山庄并不是养尊处优、诸事不懂的大小姐。你若是敢对我兄长不利,那就不要怪我公开你秋凤阁的那些龌龊事。比如——蛇川鬼盗?” 慕容奎是慕容灼的逆鳞,这句话也是像把刀子一样狠狠剜进他的心口,多说一句都会鲜血淋漓。 黎宛淑一句话也把他气得够呛,立刻合了扇子抵在她下巴。铁扇扇面冰冷薄利,再用力些,也许会割喉。 “你倒是懂得挑我的痛处下手,那也别怪我多嘴。” 黎宛淑被铁扇强迫抬起下巴,也只是垂眼瞥着,并不畏惧。 “蛇川鬼盗不是好东西,你看上的那个翼王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秋凤阁是怎么建起的,无恶不作的蛇川鬼盗是怎么起家的,真以为没有上头通融能在民间横行那么多年?” 说到此处,美人才缓缓抬眸,目光向一侧瞥去,略有迟疑。 “秋凤阁的背后是翼王,而蛇川鬼盗的头头正是慕容家,这里面当真没有联系?蠢羊羔,你自己想想吧!” 慕容灼毫不怜香惜玉地卸力甩下折扇,宛淑险些向前摔倒。 他就这样愤愤背过身,想起慕容奎,又郁结于心,捂着心口,咬牙切齿地大步离开。 身后的黎宛淑独自怔在原地,亦是同样是捂着心口,不愿相信刚才听到的话,很想去反驳,可一向心思聪慧的她骗不了自己,只能这样纠结不清,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