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洱,你看那个天,好黑的天”。 “你看这个墙,好灰的墙。” “你看这个草,好韧的草。” “你看这个……” 在墙边打坐的蒲洱睁开眼,问:“小侯爷,才关了半月,你不至于失心疯吧?” 见蒲洱终于理他了,凤麟嘟囔道:“你家侯爷快从猴变羊了!舅舅再不来,我就要闲得吃草了。” “昔年小侯爷初出江湖被骗光身上财物,同我风餐露宿时,也没见这般叫苦连天。” “这能比么?”凤麟气鼓鼓地坐在他旁边,“蒲洱,我真的不能去朔月盟吗?” “明哲保身,江湖上的事最好不要插手,毕竟属下不想收拾烂摊子。” “为什么呢,就因为我是皇家人?明明已是天潢贵胄,为什么我会连一点自由都没有。” “个中缘由,必是有缘由的,既然有缘由,那就随缘由去。虽然我也不确定翼王关小侯爷的缘由是什么,但看在他有缘由的份上,就听从缘由罢。”蒲洱为了安抚他情绪,开启了废话文学。 “听了半天我也没懂你想讲什么。”凤麟嫌弃地皱皱鼻子,将蒲洱的佩刀拔出鞘,威胁道:“你信不信,再不想办法让我出去,我就、我就、我就打你!” 蒲洱司空见惯般:“尽管来试,小侯爷,在下的本事还是过硬的。” “那我割自己了啊,你保护不周可是失职!” 蒲洱:“……”沉默了一会儿干脆闭上眼。 看不见! “呜呜呜蒲洱你真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啊!”凤麟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不敢上吊,蒲洱不为所动盘腿打坐,一副老僧入定不问俗世的样子。 —— 小皙梦魇闹了一通后又睡着,陆寻歌连夜唤来飞隼送密信给天鹰二老,做完这些已是疲惫不堪。 夜色四合,旷野沉寂无声,陆寻歌独自去了一间角楼。 这间客栈后面有一栋二层的吊角楼,住的是老板娘。 这家老板娘三十岁上下,闺名付英莲。十五岁就因姿容出色被当地县衙小官抢去做小妾,那县衙仗着山高皇帝远欺男霸女无数,还将阻拦的父母打成重伤,无钱救治死亡。付英莲只得假装认命,乖巧与之周旋,待放松警惕后偷跑出县,找了上一级和上两级的知府官员陈诉冤情。 但钱财通天,官官相护,自然没有受理。她又被重新抓回去,严加看管起来。 她不甘心,与其他被抢来的小妾共同联合,后在家丁和婢女帮助掩护下再次逃出,要到康平首都告御状。 四女咬牙坚持着一路流浪北上,连续僵持了四年,但伙伴们长期被困于宅院,没出过远门,纷纷在路上病死、累死、饿死、冻死。最终到达康平首都后,仅剩她一人。 腊月寒冬,付英莲豁出性命在皇宫前面的官道上以平民身份滚了钉板告官,青天府衙才奉命接下案子下令彻查,将几位恶官绳之以法,主犯押回首都菜市场,当众斩首。 但在世道压迫之下,她虽成功赢了官司,却也彻底沦为人人皆知的堂下弃妇,无法再嫁。由于不愿年纪轻轻就被迫守活寡,更不愿就此认命,便拿着赔偿所得远走他乡。后来到了此地经营客栈为生,比起过往生死,她不觉得抛头露面丢人,更不觉得这是自身过错,而姓名是父母唯一留给她的东西,故而也没有改名换姓。 因生得妩媚动人,手段也颇为玲珑圆滑,故颇得人气。客栈位于归州和霖安交界,而她在两界政商阶层也小有名望。在这个地界,几乎没有她求不到的人,办不到的事,拿不到的东西。 夜间,陆寻歌敲了门,里头传出柔媚的声音,又动听又柔缓,在夜色下分外撩人。 “进来~” 陆寻歌推门而进,迎面就看到有个女子冲他眨眨眼。 “公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 那女子十指染了凤仙花汁,披着鹅黄的大袖衫,优雅坐在桌边,丹蔻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账簿纸面,有种莫名的妩媚风情。 陆寻歌自顾自找了地方坐下,一本正经道:“来找你。” 老板娘掩唇吃吃笑起来,将账簿慢条斯理地合上。“哎呀呀,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直接呢,姐姐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陆寻歌没说话,有些许无奈。 那女子玩笑着,见他不语,识趣地收回话题,又盈盈一笑:“没良心的小王八蛋,现在才想起来找姐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诶~”说着莲步轻移,俯身从后挨近,两手按在他肩上,“小公子,想要奴家做什么?” 陆寻歌自斟一杯茶饮下,淡淡问:“心月狐,近日可好?” “真是长大了,连姐姐都不肯叫了。”老板娘又媚媚轻笑,一个旋身,血色罗裙如一朵盛开的罂粟,她施施然坐到对面,翘起二郎腿,打量着面前男子:“奴家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看堂主脸色似乎不太妙呢。” 不错,这名女子是夜未央重火堂的人。更准确来说,是他的部下——天正卫。 天正卫分成四组,每组七人,按四象二十八星宿排列序次,共二十八人。乃是殷重火奉命为赤国皇室豢养训练的一批暗卫,效忠辅佐于未来的赤国之君,以群星拱孤月,是以“天中四灵,以正四方,月中廿八,赈民安邦。”故名天正卫。 天正卫首领,便是重火堂堂主,这个秘密只有三位堂主知晓。天正卫不论堂主何人,不管生老病死,都要代塔木多族誓死守护赤国血脉,并且也只能有这个用处。 所以寻歌突然调动数名天正卫为私事奔波时是有些心虚的。即便他是首领。于是斟酌着开口:“劳烦姐姐立刻找辆马车来,顺便通知星日马。” 那女人听到有任务,轻挑调笑的媚意神色立刻消失,站起来恭敬肃整地抱拳行礼:“属下遵命!” 心月狐连夜给陆寻歌备好了最结实的马车。马车上缘有一排整齐的银色短流苏,闪闪发亮,灰蓝色的车帘上用特殊丝线绣着苍龙七宿的图案,连线之中星星点点,在夜晚也发着淡淡荧光。 有一名相貌普通的车夫弯腰拜礼,“天正卫、星日马,特来迎接堂主。” “天正卫里你的骑驭之术最好,今晚不管什么情况,都得在天亮前赶到目的地。” “是,堂主要去哪?” 去哪? 陆寻歌忽然沉默。 此时他们在两地交界,往南是天鹰二老的霖安医馆,往北是归州朔月盟,截然相反的两条路。究竟去哪里,彻底成了一个难以抉择的大难题。 她的病诡异莫测刻不容缓,盟主之战也就在明日…… 陆寻歌从来没有这么痛苦地抉择。小皙在等他,盟众也在等他,哪边都不想背弃,哪边都想两全,命运注定却只能选一方。 可思考,思考也要计时,夜在慢慢加深,然后褪色,之后天明,难道还有时间思考吗? 他狠狠锤了车辕一拳,咬牙吩咐道:“连夜疾行……去霖安城,除了黄陵口,都不要停下。” “是!” 陆寻歌将小皙安置在车内,也缓缓坐下。 经过黄陵口,马车稍停片刻,又上来一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年纪约摸只跟凤麟差不多。他身着粗布麻衣,头包灰蓝色方巾,肩上挂着个药箱,撩帘之后径直朝陆寻歌单膝跪下,脆生生喊道: “天正卫、房日兔见过堂主。” “好。”陆寻歌轻轻应了声。 房日兔抬头,忽然瞥到陆寻歌包扎着的右肘臂,又惊又怒:“什么人竟敢伤了堂主?!” 陆寻歌无奈笑笑:“无妨,药带来了?” 房日兔应了声,立刻将药箱打开。 “先给她看看吧。”陆寻歌却将身一转。 房日兔才敢抬眼认真察看马车四周,愕然发现马车右榻上果然沉睡着一个陌生女子。 简单望闻搭脉后,房日兔稍稍拧眉,有些不确定答:“除了气血虚弱些,似乎没有异常。” 陆寻歌不说话,也搭在脉上,眉头稍缓,脉象较之前已然平稳许多。 不过为何之前有那么怪异的现象呢?正想着,手忽然被一只纤细的手扣住,抓得非常紧,寻歌感觉指甲几乎都要陷入皮肉掐出淤青来。 这也吓了房日兔一跳,正待出手,就见首领冲他摇头只得作罢,呆呆看着。 小皙突然又喊闹起来,眉头紧蹙,却睁不开眼,面容扭曲得连额上都冒出细汗来,手脚不停地乱挥乱蹬,看起来异常痛苦。 若不控制,她有可能会抓伤了自己,陆寻歌立即抓住她挥舞的双手。 房日兔给她扎了几针,才慢慢安静下来。 陆寻歌问:“依你看,她为何会如此?” “梦魇之症病因颇多,治法也繁琐,恕属下无能为力。” “那她昏睡可有碍?” “属下医术平平,姑娘既没有外伤也没有里邪,斗胆推测是劳累过度才昏睡不醒?梦魇之症……只怕心病的缘故更多些,只能开点朱砂安神丸先试试。不过为保安全,堂主还是得找些有名望的大夫再行诊治。” 曾经照顾小皙的天鹰二老不在,眼下也找不到更好的大夫,陆寻歌只能点头,顺便让房日兔将右臂上的绷带解开,重新上药后扎好。 她虽然暂时睡着,但那只手却握得极紧,陆寻歌一旦尝试挣脱,她就会再次喊闹,明明意识犹在,却一直困在噩梦里醒不过来。 不知道临墨峰发生了什么会给她留下这么痛苦的梦魇,更不知道今日为何又发了魇症,明明前段时间他照顾得很好。 陆寻歌只得撑着手在小榻边闭目养神,留房日兔和星日马在帘外驾车。 大概子时半,小皙才慢慢醒转,由于之前闹了一通,嗓子又干又燥,想起身找水喝,没料到手还牵着榻边的人,脱手这一举动惊醒了陆寻歌。 “还难受么?”陆寻歌给她递水。 她喝完后虚弱地摇头,“好多了。” 可头还是晕晕沉沉,她看着周围,听到哒哒马蹄和车马轮转,问道:“这是去哪?” “我传信给天鹰二老,说了你的异样,现在策马去霖安医馆。” 她惊得瞪大了眼,双眼通红急得哭出声,嘶哑喊:“回头!立即回头!” 陆寻歌沉声道:“你的病越来越严重,耽误不得。” “我没事!回头——”她一把抓住陆寻歌,急得眼泪汪汪有些绝望地哭喊。 父母已经救不回来,她不能再让寻歌失掉这次机会,更不能让诸多盟众希望落空!而且,还是因为自己这个小变故,要是亥月革新真的失败,她还有什么资格面对武林众人! 陆寻歌咬牙颤抖,似乎也在天人交战做着艰难的抉择。 “一定要……赶上盟主战。不然,我就永远不理你了……”她说完,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陆寻歌深深叹息,抹了眼泪强忍着,扬头向外喊道:“星日马,掉头,去朔月盟!” …… 天光熹微,醒来已是十月二十五日的清晨,盟主之战正式来临。 陆寻歌再次给小皙把脉时发现脉象已经恢复如常,除了上次武功爆发和昨夜奇怪的神态令他措手不及外,倒是再没有任何异常。 由于连夜赶路累死了两匹马,陆寻歌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大石越发沉重,几乎要把心弦崩断。 二人连续被追杀又赶路,仪容脏乱,又赶时间去朔月盟,为了保持体面只能沿途买了早点和现成的衣饰重新梳洗再赶路。 小皙在解下旧衣物时发现腰带内衬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方折叠齐整的丝帕,疑惑取出摊开,略微吃惊,愣愣将丝帕重叠收好,满怀心事地换了一身红色劲装,腕上戴了像镯子般的卡壳将天痕剑卡在玄色紧袖外。她束了黑底金纹细额带,戴上青绿竹节簪,红丝绦发带垂下的几枚铜铃珠相撞时轻灵作响,严整干练之中添了几分灵动活泼。 寻歌手臂受伤,只能请衣饰店的小伙帮忙着服,出来时仍是一身绣着祥云鹤纹的白衣,银冠铜带、白衫黑靴。 由于连夜赶路,之前的车夫已有疲色,重新租了一辆马车后,两人再次赶鞭出发。 寻歌右臂受伤未愈,待会还要上擂台,小皙让他坐车里养精蓄锐,自己亲自在前头驾马车。 她策马疾驰,周边景物极速变形甩在身后,红衣与发带随风飞扬,像簇熊熊燃烧的烈焰。 寻歌拂开挂帘一角,偷偷注视她,这股勇往直前灿烈如火的讯猛冲劲,不知不觉间,就想起了“殷重火”这三个字。 兴许有人比他更早地接师父的班。 …… 另一边朔月盟大殿外,各派掌门和数位门内高层围着广场搭好的擂台乌泱泱坐了一片,等待许久都没见陆寻歌的影子。 慕容灼很喜欢抢先说话:“看来要错过了啊,倒是幸运,申正炎这次可是要使出全力呢。真对上来受伤只是其次,能不能保住性命还另说。” 人群里也沸沸扬扬。 “从来没人打败过申盟主,殷重火够牛了吧,照样败走九重云峰。” “是打平,申盟主虽然厉害,但那殷魔头是真的恐怖。” “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我威风,你说到底是夜未央厉害还是朔月盟厉害?” “我什么时候说朔月盟不厉害了?你少吃了屎朝我喷粪!” 申正炎神色阴沉,坐在比试台边沉默不语。前日收到慕容灼秘密送来的物品——妻女的发饰和一壶毒酒。信中只有一句话:此次赢不下擂主,请申盟主任选其一了断。 一炷香燃尽,底下人又换了一炷。但众人皆明白——巳时将至! 朔月盟外,街边暗巷。 一个黑袍人朝对面的人伸手递出一样东西,是一张用布贴缝在一起的纸卷。 对面的年青公子接过卷轴打开浏览一眼,露出了不常有的亲切笑意。 “居然真的偷出来了,姐姐,辛苦了,可有受伤?” “你姐姐曲术通天,有哪次受过伤?闲话少说,你要这废旧的弩机残卷意欲何为?” “当然是……”年青男子凝眉思索,少顷露出得意的笑,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恶作剧一般,“送给喜欢的小姑娘咯。” “又跟我贫,究竟是哪位买家如此胆大包天?你可知道,偷窃朝廷机密一经发现可是要诛九族的。” “我也没有九族给他诛啊。” “你!诶……”蒙面女子叹了声,又问:“今日便是朔月盟主对垒的日子,二弟不去看看?” “姐,你不是也没去么?” “你一直不肯归顺我这边,独自留在江湖浪荡,我以为你是对朔月盟有兴趣。” 他嗤笑一声,甚是悲凉。“这煌煌天下,包括武林朔月盟,谁当了家,都不会放过我们曲氏族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都害怕这份诡谲的控音摄魂能力。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就注定没有一天自由安生的日子。所以,今日这战,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目光穿过巷口,似乎能从射落的光线中看到朔月盟大殿。“即便是陆寻歌赢了,难道身为武林正派的白鹤神君,会替我们这些躲藏在暗处的前朝余孽出头?” “阿铮……”女子喃喃道:“会有人容下我们。陛下就不一样,他……” 这个年轻的男子,便是叶铮。数日前,他受小皙之托盗取弩机残卷,求助长姐帮忙完成后在此地交付。 “姐姐,当今狗皇帝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我如何相信他,更遑论相信这个江湖!相信皇族的下场,曲万径已经领教过了,不仅困于笼中,还被族人开除宗祠,你难道要紧随其后么?” 叶铮越说越激动:“自从临墨峰一战,赤国遗民十去五六,曲氏族人更是像过街老鼠隐姓埋名躲在暗处苟延残喘。不管那狗皇帝向你承诺了什么,我只相信切实到手的东西,归顺?不可能。也请长姐早日看清这些权贵的嘴脸!莫要失了心,又失了身!” “弟弟你!” “别嫌我说话难听,姐姐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照顾他,说一点情意都无是在骗鬼吗?好话顺意动听,真话才会刺耳难听,叶铮混迹江湖,惯会了说好话讨好他人,姐姐也想听我说好话么?” 那女子自知说不动,只道:“此地位于朔月盟管辖之内,耳目众多,我不便停留,阿铮,你也小心。” 叶铮点头,“再会,凭虚公子。” 凭虚御风,踏雪无痕,那女子轻功了得,几瞬便悄无声息离开。 —— 马车行至归州地界的郊外,有一队人马早早便在林间拦着,见了小皙也不说话,纷纷默契拔刀,意味不言而喻。 这熟悉的冰冷气息啊,不是兵神却又是什么? 陆寻歌冲出车帘正要拔剑,小皙提剑横臂,拦在身前,“留点体力,这些交给我。” 寻歌会意,收剑后退坐回原位,并道:“小心些。” 她无声点头,天痕剑随着主人心境喑喑沉吟颤动,准备迎战。 铮—— 刀声劈来,刺客出动,迅猛如一头头猎豹。 叮—— 清脆一声,天痕出鞘,寒光映亮如水双眸。 车外兵戈交加,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寻歌提剑撩帘,看她对招熟稔、反应迅捷,内力运用自如,想来武功完全恢复。但同时也惊诧,小皙内力明显不如他的深厚,却有着惊人的爆发力,昨晚破阵的威力竟能达到与他武力大开时不相上下的水平。 “怪物啊……”陆寻歌感叹同时又疑惑:他的烈阳神功就算再精进也不可能有超乎自身内力五六倍的爆发力,而且又不伤及根本,她是如何做到的? 有时间得探探她的武艺底子。 满地残尸,冷腥血味铺面而来,躲在兵神后面的一队活人杀手此时都有些惊惧。 小皙上马一拉缰绳,马车一路势如破竹冲开封锁,伴着滚滚尘烟,一路扬长而去。 香欲燃尽,朔月盟广场内围更加鼎沸。 朔月盟位于归州中轴线,远远跟在府衙后面,坐落一座朔月小城,开会的朔月大殿便在城中前院,盟主平时歇息可住偏院,后院基本是招待各派掌门之所。 此时会场分为内外两圈,内圈在城中前院,为朔月盟各派掌门和门派高层,外圈则是普通盟众,他们被隔离在城门外面,有一墙之隔。 内圈不停歇,外围人群也沸腾不息,吵吵嚷嚷。从窃窃私语,到大声密谋讨论。 “那陆少侠不会真的不应战了吧?” “可别吧,前个亥月革新说得震天响,怎么这会当缩头乌龟了?” “香都快烧完了,看来是真的放弃了,亏我们那么信任他!” “那革新岂不是失败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的不可开交。 “闪开!” 人们怔住,纷纷下意识让出路来,随后一阵狂风刮过,内力激荡,将大门门板两翼生生冲开。 众人惊呼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车轮霎止,一声快马急嘶打断众人思绪。 “谁说我们放弃了!” 女子的声音从天外飘渺传来,话音未落,一颗流星状物体越过屋墙从天而降,寒光闪烁,迅猛如一道落雷瞬间在比试台炸开,火花四溅。 内圈周遭嘈杂乱语也尽被这气势如虹的动静震得戛然而止。 是日也,天朗气清,孤星坠地,日绽青光。 待火星散尽,众人纷纷凝神细看,皆敛声屏气:竟是一柄约半臂长的短剑! 尹无风易了容一身粗布麻衣隐匿在人群中,在围墙外围倚着门窥见比试台内围胜况,想起幼年在父亲书房看到的神兵简介,心中暗语:“利可剜骨、硬比磐石,快如闪电、雷霆万钧!这是……九州神兵——天痕?” 传说天痕为赤国无名氏所铸神剑,乃魔剑卅魔的克星,天痕一出,诸魔退散,可惜若不认主就等同废剑,无法使用。大名鼎鼎的卅魔甘屈无名之人,世人不识天痕之主,也从未见过天痕剑,皆认其为最具玄幻色彩的神兵。如今才懵懂察觉,这位神秘的天痕之主,竟一直藏匿在他们中间! 青葱少女甩了缰绳,从马车一跃而下,从人群中翩然生风走出,红衣艳烈如火,与淡漠沉静的神色形成鲜明对比。 她穿过大门,伸掌一收,天痕飞空归鞘,动作行云流水,明显是这当朝天痕认可的第一人。 他们惊叹、嫉妒、沉默、垂泪……不敢相信,这样一件玄奇富有灵性的兵器选中的竟是一位女子! 紧接着,她身后的马车车帘缓缓撩开,走出一名白衣男子。众人本欲惊呼,瞅见其右臂缠着绷带又纷纷迟滞摇头。 及时赶到又如何,这个状态能打就有鬼了! 陆寻歌右臂受伤未好,只得左手执剑。 颜陆二人到了内场后,迎接的不是人们的欣喜,而是惊诧、质疑、叹息。 黎宛淑看到陆寻歌这副样子,倒也不愿他冒险,上前软语相劝:“寻歌,还是放弃吧,淮安剑派的生死与你又有多大关系,只要你守住擂主地位,先打赢我兄长难道不比直接打赢申正炎容易么?” 容易,但费时。陆寻歌不欲多言,点头致意,从旁擦肩走过。小皙却是沉不住气,酸溜溜道:“想当年,殷重火以一己之力对战几派掌门不落下风呢,寻歌是我的英雄,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提起殷重火,黎宛淑像触发了什么机关应激了一般,顿时花容失色埋怨:“殷魔头与他怎可相比!颜姑娘,你怎么就不盼着他半点好?当日朔月大殿他意气用事,你不相劝,反倒助其走入歧途。如今重伤在身,你也不阻拦,一定要让他武学尽毁,彻底诀别武林前途尽失吗!” 小皙好像怎么也吵不过这位软软糯糯的大小姐,闷闷甩了手。 选择?他们何时给过我们选择! 陆寻歌回身径直朝她走来:“小皙,帮我把绷带解下来。”他弯腰低头,任她解下挂在脖子上的绷带,活动了下右手。 小皙的气一下子便消了,有些局促地捏着解下的白布,轻声问道:“疼吗?” “你笑一下,我就不疼了。”陆寻歌忽而一笑,抬起左手刮了下她的鼻尖。 小皙抿着唇点头,调整了表情,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他转身后,她的笑容瞬间凋谢,化作愁绪万千。她是那个笑着鼓励和支持他的人,亦是那个最担惊受怕的人。 今日在大殿广场围观见证的皆是有名有位的七派江湖人,为什么是七派,因为付家已经被养伤为由扣在偏院不得外出了。而那些参与亥月革新的盟众大多也都被围在围墙外边。 申正炎早早等在朔月台,见了陆寻歌还敢来应战,心中五味尘杂。 陆寻歌并没有直接上台,而是转头向几派掌门道:“还请盟主和诸位掌门宽容,放几个盟众代表进来。”说着回头看了看被拦在外面的盟众,“此乃朔月盟易主大事,他们身为盟会一员,有资格观战。” 慕容灼:“哼!摆什么盟主的架子。” 西方龙王打圆场:“身残志坚嘛,随他去。” 上官空鸣嗤笑:“那就让那些盟众亲眼看看,他们敬仰的小擂主是怎么一败涂地的。” 于是外面围得水泄不通的盟众得以选出四名代表进入内场的观众席。 其中三个待在围观席最末边缘,有一个颇为胆大的穿过观众席来到了小皙身边。小皙开始没在意,定睛一瞧慌了神儿。 这张面皮是她画给尹无风易容用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变成盟众代表混进来了。 她用手肘碰了碰对方胳膊,试探小声问:“哥哥?” 那人眉眼弯弯,如沐春风朝她笑着,弯腰在耳边恶魔低语,一开口就是王炸:“回去把门规抄八百遍。” “我……”小皙几乎想跳起来揍他。每次叫哥哥的时候都会倒霉。 知晓身世以后,她对尹无风的亲切感蹭蹭上升,又有些不安。以目前的身份经历和立场,怎么敢与之相认。尹无风对这位失踪的妹妹究竟是何感情,能否接受她之前的经历,小皙不敢冒险,更不敢暴露身世将性命托付他人。 她在幼年时将性命托付给最信任的奕哥哥,最终也逃不过被辜负的厄运,这一次,纵然是亲人,也不敢再赌。 上边陆寻歌已经和申正炎交手了。 尹无风看着陆寻歌在台上始终一手防备一手攻击,独臂迎敌的样,略微摇头:“看来,他右臂无法使上劲,放在腰后能减少受到攻击的概率,只用左手使剑迎敌。” 小皙看着暗自嘀咕:不太妙。 沉音剑是半软长剑,灭焰枪是长而硬实的兵器,以柔制刚,以短击长,一手对两手,怎么着都要吃亏的。 西方龙王坐在最前两排,能将台上人的动作看得清楚,有些惋惜:“不说只用一只手,哪怕不受伤也不一定能打赢申正炎,这下可是悬了,早听老夫的话多好。” 慕容灼慢悠悠摇着扇,一副悠然看戏姿态:“哼,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这位单纯的陆少侠想必不知道,他面对的可不是朔月盟主,而是——没有丝毫退路的穷寇! 明为盟主之战,实则为生死角斗! 早在几日前,他便派人到茗山送去了一壶毒酒和妻女的发饰。若是败了就二选一。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就是在擂台上杀了陆寻歌,看申正炎怎么选。 陆寻歌在台上激战,小皙则观察台下。她发现今日来了一位从未见过的大人物。 玄武帮的分区座位处,帮众簇拥着一顶软轿。软轿四面皆垂有淡墨般的纱帘,只能隐约看出坐在其中是个穿黑衣的高大男子。 西方龙王同东、南、北三位龙王位坐其后,令其下两位渡丞左右列次,后方则是六位水运使、六位陆运使,以此类推。 封长泊身为西龙王的水运使竟然没到场。 除外,八位渡丞之中竟有一个女人,纤润合宜,三十岁上下,骨肉均匀,双眸精亮。女子盘发静坐,乌发上仅有三两支白雾状的云纹玉簪作点缀,气质素雅、稳重干练、黑底白浪纹的衣裳一丝褶皱也无,想来是个深沉人物。 连龙王和渡丞都要敬重几分的角色,莫非是玄武帮的帮主? 小皙不由多看轿中人几眼,发现那名男子身穿厚重乌黑的大氅,手里似乎还抱着暖炉。 虽说天时渐寒,人们添衣增帽,可朔月盟居大煊中原,倒不至于冷到出门都要鹅毛大氅、抱暖炉的程度。 小皙心中生疑,但没能继续想下去,因为比试台上没有动静了。 台上,灭焰枪和沉音剑交缠抵在一起,僵持不下。申正炎凛眉道:“陆寻歌,你的确是个练武奇才,这份资质,一点也不输当年那个人。不过,这里是生死战场,我不会惜才,更不会手下留情!” 陆寻歌抵着剑,左手却在剧烈颤抖,“呵,不,我与他不一样!” “哦?” “他是与你打成平手,而我,是要将你打败!” 申正炎忍不住笑,目光缓缓下沉,“你凭什么?是凭受伤无力的右臂,还是这连剑都拿不稳的左臂?” 话音未落,沉音剑已被挑落,飞出比试台。 长剑凌空转了一圈,斜插在地面,柄上的玉色流苏随之颤动,在风中摇曳,而此时台上,陆寻歌没了兵器,又中了一掌,身影也如风中飘荡的流苏般摇摇欲坠。 不仅如此,他还闷哼了一下,唇角不受控制地溢出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