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在包厢分隔开来的高档韩料店里,盘腿坐下以后,任宋演盯着自己对面看了良久。 “既然吃不了牛肉和猪肉,为什么还要坚持点三花肉(注1)?”他开口问。 “就是因为吃不了所以鼻子才想闻一闻味道嘛。”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人忙着烤肉。 等对方放下剪刀和夹子,看到任宋演脸上的表情就笑着讲:“跟你说了没关系了。我这个患者都没意见呢,你负责吃不就好了?” 任宋演摇了摇头,拿起旁边的果汁饮料递过去。对方见况先是皱眉嫌弃,接着也扭头递出边上的几瓶烧酒,互相交换。 烤盘的油花在嗞嗞作响,正就着糖分和酒精吃饭的两个人除了碰杯对饮之外,始终保持着安静。 直到任宋演准备招来店员要碗米饭的时候,郑敬淏才连忙出声阻止他:“你疯了吗?在这种地方用一千元的食物(注2)来填饱肚子?我都说了今晚我请客了。” 任宋演瞧了他一下说:“不管多贵的食物,吃进肚子里都一样。” “一般的韩国人只是执着于碳水而已,你这家伙的食性真的很像是外国来的。”郑敬淏好笑地问,“要不要我干脆叫人帮你换成温烧(注3)?” 谁料任宋演想了想就回答:“也好。不容易醉。” 郑敬淏听后哑然,哭笑不得地继续喝着自己杯子里的果汁。 “对了,李社长之前送给秀荣的那些小菜,我也尝了一点,味道挺不错的。” “怎么,你也想要一份?” “算了。” 拿着勺子搅拌碗中的食物,郑敬淏低头说:“我现在已经失去饮食自由了。他们连小菜都不让我多吃了,说是盐分太多,对肝不好。” 也许是越说越郁闷,他嚼着饭菜又抬起脸来,腮帮子一鼓一鼓:“我最近,大概把我一辈子的保健品都吃完了。现在不还是三伏天吗?我天天喝那个参鸡汤,心情该怎么形容呢……” 任宋演头也不抬地接话:“像是去吃金济曦(注4)的餐厅?” “哦!没错!”郑敬淏马上用手指他,“就是那种虽然很健康但人生也彻底缺乏滋味的感觉!” “话说回来,”任宋演突然说,“你不会真是李俊浩、金俊完(注5)上身吧,尽喜欢朋友的妹妹?” “说什么啊。秀荣为什么是你妹妹?还有,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和我们秀荣本身就有因缘。我和她可都是中央大学毕业的。” “你和秀荣相差了七岁,你当演员的时候她还在上中学。还有你们一个声乐系一个戏剧系,即便是同年上学都未必见过面。只有这点浅薄的缘分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任宋演对郑敬淏条理清晰地开口整理着。 “再说回‘妹妹’这件事。你当初先和秀珍在教会认识,彼此口头上称呼着兄弟姐妹(注6),结果后来秀珍把秀荣带去教会,我听说你第一时间就跑去要了联系方式?还有我,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警告你以后不要接近名叫‘秀荣’的女孩子,这话你还记不记得?” “那你让我怎么办?”郑敬淏倒是也没有显得多不好意思,“喜欢就是喜欢嘛……” 他随即眉毛一轩,疑惑地打量任宋演:“话说回来,你不会真有灵气在身上吧?当初你在军队里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其实心里还以为你这家伙是在戏弄长辈呢。” 任宋演没好气地回他:“相差四岁,和我却是同期的家伙还好意思自称长辈?” “这小子又这样。”郑敬淏很没年长架子地抱怨着,“每次都拿这点反驳我……是!你大学毕业就直接服役了不起!” 他的性格向来如此,私底下很好相处,有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是让朋友都感到腻烦的缠人。 “你知道吗,原来我们国家的巫师人数比牧师要多出三倍左右,卜算的市场规模是电影产业的两倍还要多。” 听到郑敬淏的这句话后,任宋演就心领神会地瞥了他一眼,问:“伯父他们为了你的事情,已经开始求神拜佛了?” 郑敬淏的嘴角动了动,还是叹口气点头说:“他们甚至跑回光明市去帮我求了符咒,身土不二(注7)嘛。这人一生病,还真是会遇到很多以前想象不到的事情。前阵子,我爸他们知道了我的病情,退休之前还特意拍了一部《无子无忧》的我父亲他,那天直接来了我家,什么话都不说,就是那样一直坐在我面前。还有……” 他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轻声地往下说:“还有朴女士,我妈她当着我的面,哭了。我还是第一次在电视以外的地方见到她哭。” 讲到这里,任宋演才注意到郑敬淏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泛红。 他正沉默着,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又见对方的目光转移到正在炉上被炙烤的生肉上,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最近感觉自己就像是猪一样。” 任宋演没忍住地笑了一声,他故意用轻松的腔调问:“自认为是猪,但又馋猪肉?” “我以前确实被人这么称呼过。‘猪’。”郑敬淏却正经地抬眼和他对视,“那应该还是我上中学的时候?” 他一边浅尝着饮料,一边露出回忆的模样。 “你也知道,我小时候曾经胖到过九十公斤。但是这件事严格说起来,当时完全是出于我自己的主观意愿。” “因为亲生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人又长得瘦弱,同社区的孩子都喜欢戏弄我。为了不受欺负,所以我决定加入学校的摔跤社团,开始拼命吃东西增重。”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最喜欢的食物就是猪肉,有一次连吃了七顿烤肉饭。” “然后上了高中,不再需要那种会被人关注的外形,我又加入了足球队,一直运动,大约减掉了二十公斤,最终变成了现在的体型。” 飞快讲述了一遍自身的往事后,郑敬淏便话锋一转:“我好像总是喜欢一个人去面对问题。哪怕是因为食量变大被父亲教训的时候、因为想加入足球队减肥反而被拒绝说体重太重的时候,我都没有去求助过周边的任何人……还有,我从来不会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他重新看向了面前的任宋演,嘴里呓语一样地说:“可是,宋演,我总感觉秀荣会成为我人生的例外。” 任宋演看着他的眼睛,然后低下头使动筷子吃菜说:“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和秀荣共同分担自己的困难,还是说,你是指你们俩在一周之内光速结婚又突然说想要离婚的‘惊人’决定?” “目前看来,应该是后者吧。” “秀荣其实没有怀孕,这点你应该也知道吧。” “当然,我还不至于那么没眼力。” “那么理由是什么?既然之前已经让步了,为什么又要反悔?” “我只是不想因为我而伤害到她……” “你们的婚姻之后究竟会不会伤害到秀荣,我们目前还不知道,但我觉得,你现在的选择确实已经给她带去伤害了。” 终于讲到今晚见面的目的之后,任宋演就旗帜鲜明地选择站到崔秀荣的那一边。 郑敬淏欲言又止,低声地说:“说实话,她的反应也有点过度了。人家医生只是说,我之后可能需要做移植手术。谁知道呢,也许一年后我的情况就完全好转了。” “那你们结婚就更没什么坏处了不是吗?”任宋演犀利地反问他,“其实,你自己也预感不太好,也觉得一年后,自己会面临需要家人捐献器官的抉择,所以才会这样,对吧?” “你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都不给朋友留面子……”郑敬淏不由瞪他。 任宋演面不改色地回答:“因为是朋友,所以现在才这么直言的。” 他又看看默然无语的郑敬淏,试着点明说:“秀荣爸爸的情况,你也知道吧?对于秀荣来说,病不只是病,一旦生病,很可能就意味着失去。所以要我说,你就理解她吧。说句实在话,要是一年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那当然大家都高兴,但是万一,万一你真的有什么事情,那么让秀荣和你一起分担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伯父我没记错的话,再过两年就可以办八十的寿宴了吧?你那位继母,也快七十岁了。到时候,要是在移植中心排不上号,你要去麻烦二老在这个年纪陪你一起进手术室吗?” 面对任宋演给出的难题,郑敬淏情不自禁地长长吸了一口气。 “宋演啊,我真的很担心……”他放下杯子,整个人仿佛也卸下了某种坚硬的外壳,低沉的声音里甚至带着颤抖,“我既担心到时候自己真的需要进手术室,那我该怎么办?我们秀荣要怎么办?我又担心秀荣和我,真的做了手术,可是术后的结果还是不好,那又要怎么办?” “呀,行了。少说胡话。”任宋演皱眉看着他,“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很多人因为不幸而死去,但不是有更多的人还在幸运地活着吗?运气不会一直有,不幸也一样。” “那我要是真的这么倒霉该怎么办?”郑敬淏有些垂头丧气地担忧着。 任宋演很无情地提醒他:“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安抚秀荣吧。你别看她平时在你面前都是温柔女友的形象,你要是真惹火她,我担心你会先死在她手上。” “我也知道……”郑敬淏一脸头疼地说,“我和她可都交往九年了。” 他犹豫着瞧向任宋演,嘴里问:“那按你的看法,这个婚,还是不要离了?” 任宋演也略微心烦地甩了甩手说:“这事你们俩回头自己商量。我只跟你说一点。你一向习惯把自己和别人分开,别说是女朋友了,父母在你眼里看来也是外人,所以有什么事情你就会对他们感到抱歉。可是秀荣和家人,陪着她父亲一起和疾病对抗了十几年,像这种身边人的陪伴,对她来说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你认为那是负担,秀荣却认为那是责任。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种表现和感情在她看来才是真正不能理解的?” 他说完这番话,又语重心长地补充:“秀荣是音乐剧演员,她和姐姐从小就接受着那种外放的明朗教育,但再怎么大方,骨子里再怎么大大咧咧,你别忘了她终究是个女孩子,被你逼得连怀孕这种假话都说出来了,你要是再闹别扭下去,秀荣在别人眼里又成了什么?” 郑敬淏似乎彻底僵在了那里,过去半晌他才缓缓点头,说:“嗯,我知道了……你的话没错。虽然结婚的形式并不是我们曾经所想的那样,但我现在依然已经是秀荣的丈夫了。” 任宋演瞧着他,内心也多少有所放松,又问了句:“你们结婚的事,还没通知两家的父母吧?” “嗯。”郑敬淏用眼睛瞄了瞄他手边的烧酒,“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对长辈们开口。” “看来你们也知道自己有多疯了。”任宋演冷言冷语地说,接着看都不看,直接用力拍掉郑敬淏偷偷伸向酒瓶的手。 “哎!”郑敬淏吃痛地收回手,继而恳求,“今天晚上就让我喝几杯吧?我保证到适当的程度就不喝了!” “我可不想等以后你出什么意外,被你老婆怪罪到头上。”任宋演眼皮都不抬地说,“那就算是以我和秀荣的交情,场面恐怕也会很不好看。” 听他这么一说,郑敬淏反而不乐意了。 “呀,说什么啊,我家亲爱的才不会那么暴力呢!” “呀,是你清醒一点吧。《Star World》你也看过吧,知道少女时代的秀英吧?” “知道啊,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不是你亲手把她放出来了吗?要我看,从现在开始,大概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我们崔秀荣女士骨子里真正的那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