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北域,地下城。 地下城市的街道一如既往地脏乱,街道两边四处都是污水,在老旧的排水渠边甚至有只剩下半截的老鼠尸体。 空气中散布着发霉的三明治和臭鱼的气味,对于一些初来乍到的人来说,这种气味甚至可能辣到他们的眼睛。街道由一块块板砖铺成,上面布满裂痕,在板砖与板砖的拼接间隙中流淌着些许看不清颜色的污水。 道路两旁散落着几棵小树,如今仅仅是十一月,树上仅有的几片叶子就掉光了。 穿过这条恶臭的小巷,路变得宽敞了些许,只是路上的杂物依然没有被清理。路的两旁没有了树木的遮掩,取而代之的是十几个游民。如今的天气已经转凉许久,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衣不蔽体。这些游民没有工作,能做的事只有躺在地上睡觉,在晚上看看有没有老板缺搬东西的人手,他们好跑去帮忙,换来一顿晚饭。 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在早上跑去那些搭着破旧的遮阳棚的人力资源市场找到一份短工,要是能被雇主看上,得到一份长期工作,他们的生活就有了保障。 不过这些游民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一膀子力气,再看看现在躺在地上的这些人,各个骨瘦如柴,神志恍惚,就算去了人力市场也得不到什么好工作。 男人回忆着书上的内容,这么想到。 约莫走了一刻钟之后,男人没有继续走大路,而是从一处宅子的废墟中穿过。这处宅子面积不小,废墟上到处是石料的碎屑,虽然是一条捷径,但走在上面容易发出声音,对陆小七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这处宅子原来属于一个姓沈的人家,这家人虽然不算是贵族,但也算有头有脸的大家,结果十多年前一把火连老宅都烧得一干二净,里面的人也没逃出来。时候那些巡查员只是搬走了几具尸体,这宅子一直没人收拾,在这里风吹雨打了十多年。 男人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从中取出一根叼在嘴里,一手在点起的打火机的火焰前挡风,给自己点上了一根。这里的臭味对他这样一个不熟悉这里环境的外来者来说太大了,只能用烟味掩盖这一下。 他在这里抽完了一整根烟,走到排水渠旁边,蹲下身子把烟头捻灭在一旁的路上,丢进下水道里。 又是一刻钟,男人终于停下了他的脚步。在他面前的是两个站在一扇铁门前的肌肉扎实的中年人,他们即使在这个天气里也不吝于裸露自己强壮的手臂肌肉。这两个人手上的纹身各不相同,一个是骷髅,一个是蟒蛇,面积极大,看上去极有威慑力。 男人是个懂行的人,他知道在地下这种纹身面积特别大,纹的又是什么骷髅、蟒蛇的家伙都是些不入流的黑道分子。真正的操控者纹身面积不会很大,纹的一般都是猛虎、鱼、白鹤之类的动物。而真正够资格纹上阎罗的人,在这地下应该只有一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色徽章,两个守卫只是瞥了一眼会长上独特的纹路,便清楚了眼前这人的身份。他们后退数步,低下头,给男人让开一条路。 …… 墙壁上到处都是被人用油漆乱涂乱画过的痕迹。地上没有污水,取而代之的,是血迹;也没有死老鼠,只有散落一地的碎牙齿。 他听见了声音。 明明是人类的喊叫,或是狂笑,或是怒骂。在他耳里,竟全然是野兽的嘶吼,牙齿撕开血肉的节奏。 通道不长,男人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他推开门,一股热风便吹拂到了他的脸上,如潮水般的叫骂声涌入他的耳朵。他定睛一看,目光落在了那两个站在格斗场中心的两人身上。 …… 徐生双臂护在脸前,对面那个壮汉一拳一拳地擂在他的双臂上,手臂上的那条噬人的蟒蛇如同活了过来一样。 他在忍耐,即使身边的叫骂声让他几乎难以压制住自己的心火。 他在忍耐。 他必须忍耐。 砰。 又是一拳砸在他的手臂上,对手明显有点急躁了。他的脚步没有再顾及出拳之后的躲闪,而是不留退路的全力出拳 还要忍耐。 徐生开始了倒数。他没有关心对手到底对他挥出了几拳,而是默念距离这场比赛还有多久。 徐生彷佛进入了一个玄妙的境界,在这里,他能听见时间流过的声音。 滴答滴答,如河水一般。 突然间,他向右一闪,躲过了对手险之又险的一拳,对着那张令自己生厌的丑脸,挥出了自己的拳。 真舒服。 徐生这么想到。 如果能赢的话。 “噢!” 许多人在这一刻起立,发出令人血脉偾张的嘶吼。 在徐生还未触及到对手的时候,就被对手的勾拳正中面部,倒地不起。 观众都是这么以为的。 那就好。 躺在地上的徐生听着裁判的倒数,这么想到。 …… 结束比赛后,徐生在更衣室穿上外套,走向出口。虽然以他的体魄早已习惯了冷风的吹打,但一想到回家之后可能受到的唠叨,他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穿好外套。 徐生很快走到了那扇狭小的铁门前。即使他的身高停留在一米七二已经很久了,实在称不上高大,也必须得低头才能通过这里。 走出铁门,十一月的冷风如刀子一般割在了徐生身上,但他不觉得寒冷,反而敞开臂膀,微眯着眼睛,欣喜于大战过后的寒冷。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徐生皱了皱眉头,脚步微移,往地上吐出了一口血沫。接着伸出手指在嘴里抠了抠,检查一下有没有那颗牙齿被打的松动了。 随意检查了一下,徐生便放下了戒心。他双手插入口袋,继续向前迈步,直到身影隐没在街道之中。 …… 再过一个星期就是秃鹫酒馆建立二十三年的纪念日了,酒馆老板想着要不要进两瓶贵族才能搞得到的酒。虽然这种行径要是被发现了也是掉脑袋的活,但毕竟自己有人脉,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酒馆老板的长相倒是无愧于秃鹫二字,他脸上的鹰钩鼻让人印象颇深。已经年过五十,老板的头发也日益稀少,两鬓也长出了不少如钢针一般的白发。 能在这个地段开一家酒馆,一开就是二十多年,老板显然也不是什么善类。他与当地不少黑帮都有联系,年轻之际也不乏举刀杀人的时候。只是这几年年纪大了,他也渐渐断了与人拼杀的念头。 徐生穿过漫天的冷风,打开酒馆的大门。酒馆内不少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便迅速移开。 徐生走到正在擦杯子的酒馆老板面前,从裤袋里掏出了四块联邦币,说到:“一杯清酒。” 老板面无表情地从柜台上拿起只剩下半瓶的酒,倒在刚刚擦好的杯子里。酒水被粗暴的灌入杯子里,倒映出徐生冷峻的面容。 老板把酒杯递给徐生,轻声说到道:“402。” 徐生一手拿起酒杯,慢步走向老板刚刚提示的那个房间。他轻轻旋动门锁,向内一推,便看见了自己的“经纪人”。 一个打假拳的,当然需要经纪人。只不过这个名号对于生长在地下的人来说过于文雅和矫情罢了。 徐生的经纪人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和酒馆老板一样,有明显的脱发迹象。眼睛浑浊又充斥着血丝,仅仅是坐着喝酒手都会威威颤抖。啤酒肚和憔悴的脸色直接显示了他酒色过度的现实。 听到有人进来。中年男人赶紧放下还剩三分之一酒的酒杯,笑得露出了一口焦黄色的牙齿:“你好啊,拍档。” 徐生反手关上门并锁好,走向中年男人对面的椅子:“幸好你没有再找一个女人,我可不想再看你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婊子在我面前表演什么淫乱的戏码。” 听着徐生的揶揄,中年男人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上次那不是意外嘛。说实话,你年纪也不小了,要不要……” “闭嘴。”徐生刚坐下就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没兴趣听你在这里瞎扯,钱呢?” 中年男人的脸色一僵,换上了一副委屈的表情:“瞧你这话说的,我有私吞过你的钱吗?干这一行的我哪能不知道在台上打都是你的功劳,我……” “给钱!”徐生眉头一皱,提高了三分音量。 中年男人被吓得一哆嗦,赶紧从一旁的包里拿出一个黄油纸裹着的信封,谄笑着给徐生递了过去。 徐生接过后很快撕开了裹着的纸,开始仔细清点里面的钱。清点完后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反而有加深的趋势。 “怎么比上次少了?”徐生指着信封问道。 中年男人耸了耸肩,晃荡着手里的酒杯,回答道:“艾林斯,就是我之前和你提到过的那个家伙。他最近的一项法案被联邦议会通过了,说是要加征那几颗资源星的矿税,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这些天这事确实闹得挺大,到处都有游行。这次政府倒是相当硬气,加强了对城市秩序的管控,镇压了几支游行部队,搞得那边接头的人少了不少,价格出的也保守了点……哼,要是二十年前也有这么硬气就好了。” “会打仗吗?”徐生接受了他的说辞,将钱装入自己的裤袋中后问道。 “天知道。”中年男人向后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满不在乎的回答道。 废话,他到底为什么要关心这种问题。打不打仗自己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过,要是有一天敌人真的能打到地下来,那他……也没地方躲不是。 “也对,不关我的事。”徐生这句话道出了中年男人的心声。他似乎没有兴致在这里陪他多聊,起身便打算离开。 “徐生。”中年男人叫住了他,被酒色侵蚀许久的眼眸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正经。 “今天和你打的那个,怎么样?” 徐生一手已经扣住了门把手,听他这么一说,竟没有不耐,而是认真回忆起了今天对战的过程。 “还……算不错吧。”徐生轻笑一声,给出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你用全力……我是说真的用全力,没有保留的那种,你大概要多久能打倒他?” “三秒。” “啥?” 徐生转过头,直视着中年男人的眼睛,重新将那两个字吐出嘴唇。 “三秒。” 中年男人低头继续默默喝酒,彷佛在混着酒精咀嚼这这两个字的意味。 他吐出嘴里的酒气,手指不自然地在杯壁上摩挲了几下,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关门声响起,他才发觉徐生已经离开了这里。 徐生经过酒馆老板声旁时,被他叫住了。 这让徐生十分不爽,今天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喜欢半路上叫住我。 老板体魄强健,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分明。但毕竟是老了,脸上的沟壑无一不透露出沧桑之感。他日复一日地擦着杯子,好像永远也擦不完。 “那家伙怎么样?” “看样子精神还不错。”徐生随口回答道。 “那就好,这两天地上并不太平,我怕他想起了当年的惨状……二十年的那场仗打得确实惨了点。他混了那么久,退役之后还是被赶到了地下,你也明白他并不好受,整天就是想着回去回去,二十年了一天也没有消停过。” 徐生没有回答,既然老人想要说教,自己就安安静静听他说教好了。 老板看徐生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说的更加起劲,眼里甚至透出一丝和蔼,看不出年轻时凶厉的样子:“不过说实话,我是能理解他的。那个和我做生意的人,和我说过那场战争的惨烈,他说就没见过一个退下来的兵是完整的。到处都是断手断脚,士兵在担架上叫唤。你是想象不到的……好吧,事实上我也想象不到,可能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明白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吧。” 他在战场上混了三年,随行的那几个朋友全死了。据说那里还有人不嫌弃他地下人的身份的,那可真是好人啊,可流弹是不认人的啊,上了战场,人和人那不都一样,哪里顾得上什么地上地下的。” “打得这么惨,结果还是回来了,连退伍后的抚恤金都没有拿到,你说这人怎么能够没有怨气呢?” 徐生顺着酒馆老板的视线,向中年男人望去。 看不见他的左腿。 踩在潮湿的青苔上。 一步一个台阶。 脑海中回想着别人的话。 徐生身形略显佝偻,像是被什么压弯了腰。 只是当他打开门,一切的光怪陆离便都化为飞灰。 “欢迎回来。” 清脆的童声在徐生的耳边回荡。 “我回来了。” 又是平安无事的一天。 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