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东方而来的点点微光,被绳索所捆绑着的艾斯隆百夫长叹了口气。 这些家伙捆人的手法非常老道,尤其是把拇指和四指对握捆在一起这点,使得他明明能够看到就在不远处的一片碎陶片,但却没法把这东西从地上捡起来,割断绳索。 他知道自己脖子上的铁片已经被破坏,就代表着他已经被击杀,本不该再做些什么多余的事情的。 对于普通士兵来说,这不过是运气不好、或者对手技高一筹罢了。 但对于艾斯隆来说——对于对勇者这一存在抱有极大的敌意的艾斯隆来说,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耻辱。 在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的时候,他曾经非常崇拜勇者这一职业。 因为那时,他的大姐,就是继承了勇者之血脉,呼唤神器觉醒的三圣勇者的一员。他至今仍然清楚的记得在某天的午后,他看到姐姐潇洒自如的挥舞起手中修长的利刃,如同舞蹈、有如旋风般,把侵入镇子的魔物一刀斩杀,所有死去的魔物脸上连一点痛苦都没有,只带着如同解脱般的微笑。 那时的姐姐耀眼得如同天空之中的太阳。 “慈悲之镰”,这是姐姐所得到的称赞,既形容了她的神器【净海流离】的能力,又能够与她那些性格暴躁、嗜血又有些癫狂的同伴们做出区别。 直到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姐姐死去的那一天。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姐姐受伤,但即便身受重伤,姐姐依然能够凭借甚至无法解放的神器本身与危险的魔物对抗,那生有尖利爪牙的魔物在锐利的镰刀刀刃之下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眼看着她就能斩杀魔物,取得胜利。 但,就在那个时刻,随着一声“我才是更适合你的主人”的莫名声音——那柄镰刀却自主的脱离了少女的手掌,落到了另一个人的手掌之中。 就因为这一瞬间的致命失误,手无寸铁的慈悲之镰的身躯被魔物撕成了碎片。 而接过镰刀,挥舞出凄厉的血红色光波的人,则趁着这个机会,把那头魔物一刀两断。 他沐浴在魔物的鲜血之中,面上只有畅快淋漓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幸灾乐祸。他极开心,甚至于都没有兴趣顺手也杀掉目睹了这卑劣的一切的艾斯隆,哈哈大笑着扛起那柄镰刀离开了。 艾斯隆明白了。 神器抛弃了自己的姐姐,追随了所谓更为强大的人。 而且、而且!这一切,是发生在姐姐尚未败北的时刻——是因为神器的背叛、她才会无辜惨死! 所谓的神器,只不过是追求强大的使用者和主人,以便于让其可以不断啜饮鲜血、不断的饱餐生命的工具,在那冰冷的钢铁、石头和水晶之下并不存在什么灵魂、更不存在什么怜悯和情感,那只是一群卑劣到卖主求荣的粪土。所谓的与勇者心意相通,与其灵魂勾连,什么勇者死去之后自己也会死去之类的鬼话,只不过是为了让选中的勇者(食物)乖乖听话的掩饰! 所谓的神器就是如此! 所谓的勇者更是一群可怜虫,一群杀人狂—— 就只有这样而已! ——听着眼前的男人的癫狂话语,勇者们面面相觑。 是的,艾斯隆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所谓的心里话并不是只在自己脑子里想一想、转一转的程度。 现在仍是午夜,也更没有阳光,何况他根本没有被捆绑住双手,只是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头顶的油灯的微弱光芒,嘴里念叨着阳光之类的话语。 这是萨尔拉斯极其反对,但索菲娅坚持要做的事情——为了究竟做不做这种事情,这两人差点又动起手来,法雷尔和米莎又拦又劝了半晌,才让萨尔拉斯甩下一句“这是对战士的羞辱”后摔门而去了。 是的,索菲娅·采尔布斯特这位政委,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情报,决意踩在一条危险的底线上,给已经被俘获的军衔最高的艾斯隆服下微量的毒蘑菇,让那种可以使人产生情绪失控幻觉的蘑菇发挥作用,从此人的嘴里撬出点什么东西来。 即便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对人权的践踏——诚然,在战争之中,有时为了达到目的,比这更加丧心病狂的事情人类也时常做出来,但“淳朴”的萨尔拉斯却坚决反对。 “我们当然可以这样做,我们甚至可以一把掐死他们灭口!” “可这并不是非要杀到你死我活的决战!” “如此卑鄙、毫无底线的行为,绝不是勇者应该做出来的——当你跨过了这条线,你就已经不再是荣誉的战士,不再是英雄,不再是为了拯救而生的勇者了!” 银发的中年男人如此低声近乎吼叫的说着,连他眼眶上的疤痕都随之充血变得通红起来,显然是真的在强压自己的愤怒:“索菲娅!” “我们当然可以打断他们的手脚,把他们剥皮抽筋,挂在旗杆上,我保证再也没有多少士兵敢和我们拼杀,因为怯懦而投降也绝不是不可能!” “但这么做了,我们就只是野兽!” “你要记住,我们站在悬崖边上,往前一步就是无底深渊!” “往前一步,就粉身碎骨!” 这番话语似乎仍旧回荡在耳边。 但最终,在索菲娅的坚持之下,勇者们还是给艾斯隆用了蘑菇——结果,除了知道了他憎恨着勇者,以及其悲惨的过去之外,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获。这似乎也正验证了萨尔拉斯所说的话,即便用这种方法拿到了情报,他们的脚步也已经有一半踏进了灭绝人性的深渊之中。 法雷尔很不理解这一点。 在他看来,对俘虏使用吐真剂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尽管他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在索菲娅所在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中,有一支禽兽之军做出过远比这更加恐怖的事情,其行为举止骇人听闻,就连同为一国的花咲太郎提起他们来也是唾弃恐惧并存。 这行为的确不算光彩。 可在战争之中,这种行为和他们先前的假扮友军偷袭、引蛇出洞各个击破不是一样的,为了胜利而使用的战术吗?即便要说对身体的伤害,难道那些被萨尔拉斯的拳头打断肋骨、被贝洛狄特的箭刺穿手掌和肩膀的士兵,受到的伤害还不如吃一口蘑菇来得大? 他无法理解,也不能想象。萨尔拉斯和索菲娅此前的关系虽然说不上有多好,但在打过几次之后也算熟人,尤其是在食物的品味上惊人的雷同,索菲娅自己也说过萨尔拉斯让她想到自己家乡的兄长们,一样的表面傻大憨粗、实际心细如发。 所以,在今天的争吵爆发的时候,他才如此的不能理解。 脑子里乱哄哄的法雷尔给艾斯隆喂了水,让他吐出吃下的蘑菇,又擦了把脸,放到稻草堆里睡下之后,自己出来就这干净的水洗掉手上的尘土,就看到状况还很好的米莎抱着自己的手臂,对着他歪歪头。 “陪我守个夜?” 对于这个要求法雷尔自然是不可能会拒绝的,何况他也正脑子里想着事情,借这个机会散散心也好。 两人沿着狭窄的通道上前,最终来到堡垒顶部,在那遥望镜的遮阳棚下坐下来,为免被天空中有可能出现的白狮鹫们发现,连火把也不敢多打一根,只是借着一边的照明火炬的微光。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刚才萨尔拉斯的反应那么激烈吧。” 米莎轻声说着。 “其实,我和萨尔拉斯刚接触的时候,也发现了他的性格其实非常古怪。” “表面看上去,就像是个莫名其妙自来熟的乐天派大叔,但是那些小聪明的把戏他又非常精通,一般撒谎在他面前都意义不大,他故意激怒人的时候说的话又很难听,让人忍不住想往他脸上再来两拳。” 法雷尔想想过去的事情,不由得赞同的使劲点头:“确实。惹火别人这件事他真挺擅长的。用我的话来说,他还真挺适合当坦克的,毕竟用嘴就能把仇恨牢牢的拉住。” “这可不是游戏哦。” 米莎也被逗笑了,不过很快就鼓着脸颊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今晚这件事其实是早晚都会发生的。” “因为萨尔拉斯他太骄傲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会输】这件事情,不管是面对那些虫子、还是面对那个失控的勇者、还是面对这些士兵。他好像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一侧去考虑过我们要如何继续,我们该怎么应付。” “就算对面再厉害也好,他哪怕只能够在嘴上占点便宜,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口水,先占点便宜激怒对方再说。那种可以让人感到恼火的说话方式,大概是因为他脑子里面从来没有把对面摆在高于自己的位置上的缘故......” “这么骄傲、这么高傲,就好像是传说中的古典骑士一样的家伙,怎么会同意对‘弱者’用卑鄙的手段呢?” 法雷尔听着米莎娓娓道来的话,眼神落在空处,思绪已经飘去了远方。 良久之后,他忽的抬起头,又摇了摇。 “不对,米莎,你说的不全对。” “萨尔大哥绝不是高傲。” “你形容的很对,他就是那种傻乎乎的、像是古典电影里的骑士和大侠一样的家伙——他不肯对比自己弱小的人使用过度的暴力。他的高傲......” “他的骄傲是故意装出来的。” “他不像是我一样,没有痛觉,不论流多少血、被怎么痛打都不会有一点痛感。我连作为他的副手,在一些时候承受一些伤害、起到小半个他的作用的职责都很难履行好,他又怎么会那么自傲的看不起对手呢?” “他是......” “他是不希望我们走上有可能走上的那条路。” 法雷尔想起兰斯所说过的话。 “兰斯大哥说过,勇者们往往会忘记自己是什么,把自己和凡人区分开来,认为自己是半神甚至神、漠视生命、漠视平凡......” “他不是不害怕、不是不重视,他是要在我们面前硬撑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是害怕索菲娅大姐头一直陷在过去的那场地狱里走不出来......” 法雷尔越说越是觉得自己想得肯定没错,米莎也认真的听着,丝毫没注意自己身后的响动。 “就是这样!” “和恶魔搏斗太久、自己也会变得像是恶魔一样......” “——说得好,奖励你一百组蹲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忽的响起。 然后,两只手掌落在两人的肩膀上。 “别胡思乱想了,我只是个固执的大叔罢了,守着点北方人的没脑子的鲁莽和老掉牙的战士荣誉。” “我可没你说得那么厉害。” 萨尔拉斯哈哈笑了两声,揉乱了两人的头发。 “法雷尔,你和米莎坐的这么近做什么?” 这句话如同炸雷一样惊醒了两人,他们才发现由于位置狭窄,加上听得入迷、讲得认真,两人几乎要靠在一起了,这姿势看上去实在有点暧昧。 “我我我......” “好了。” 那只手掌在他们肩膀上拍了拍,示意他们起身。 “就把守夜的任务交给我这个大叔来吧。” “真不好意思,把你发型弄乱了,米莎——就罚乱讲话的法雷尔帮你把头发梳好吧。” “嗯,就这样决定了。” 说着,巨人不由分说的把两人提了起来,像是野兽叼着小崽子一样赶了回去。 他转而坐在那吱呀作响、岌岌可危的凳子上,自嘲的笑了一声。 “胆子不大,脑子还不小,说得我都差点信了......” “我只是个谁都没保护好的没用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