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洛夫小镇中心,空旷的长街上见不到什么人,镇上面包店、木材厂、图书馆,还有新成立的物资配给中心都禁闭着门户,零下40度的气温使把城市包裹成了灰白色,更像是冻结了时间,除了街头那座古建筑还留着温度,红瓦的壁炉里冒着敞亮的火光,玻璃门前摆着两株高耸的巨型圣诞树,每一株的树枝上都挂满了华丽的彩灯和红蜡烛,树的顶端挂着一颗夺目的红色五星,带着些许庄严和神圣,像是在宣读这座赌场的坚定立场。 与严寒的室外相比,屋内简直是另一番景致,金碧辉煌的大堂里,耀眼的吊灯闪闪发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四根雕花的大理石柱耸立中央,直通二楼的水晶连廊,玫红的地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大厅的各个角落,几十张大小不一的环形赌桌陈列在大厅中。再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大厅内回荡着那首象征东正教圣诞歌的《森林里有棵圣诞树》。 人们围在最大的几张赌桌前大声喧哗着,身穿海蓝色紧身礼服和苏式短裙的女服务生们端着奥利维尔沙拉或是鲑鱼派之类的甜点不紧不慢地在人流中来往,亮漆皮高筒靴搭配着黑色蕾丝长袜凸显出她们挺拔高挑的身材。四周的米色长沙发上坐着的男客人们悠闲地品着杯中的红酒,一边欣赏着服务生们艳丽的曲线,一边和发台的女酒保们开着无聊的玩笑,到处洋溢着新年的欢乐。 来这里玩的绝大多数都是当地的官员和企业家,也有当地的驻军,有身着棕色呢子大衣陆军,也有披着蓝绒衣的海军。在这荒芜的冰原小镇上,这座赌场是小镇唯一的娱乐场所。 “哎,老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压上都压上!来这赌钱的都是体面人,你压这么丁点钱,赢了也不过是打打牙祭而已!”一群士兵挤在骰宝桌前激动地摆着手里的筹码,等着下注开骰,一个光头海军上士坐在人群中大喊,他玩得大汗淋漓,兴奋地怂恿着另一个人下注。 “妈的,你说得轻松,要是输了这个圣诞节我就只能舔酒瓶子了!”赌桌前的是名年轻的海军少校,他狠狠地排着案板,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棕色皮衣已经破旧不堪,但依然掩盖不住他高挺帅气的身材,时不时有路过的漂亮女孩向他投来欣赏的目光。 “哎,兄弟,痛快一点儿!既然来这儿,别拿着你手里的那点钱太当回事,赌桌就是战场,像个男人一样战斗啊亚历山大!”桌对面的是名穿着棕色礼服的陆军少校,他留着络腮胡子,挺着雍容华贵的啤酒肚,手里拿着一份大号的吃了一半的乌克兰甜甜圈,粘稠的巧克力酱粘在他胡子上到处都是,虽说同样都很邋遢,却很少有人向他投来爱慕的眼光。 “围六,要是想赢钱就跟着下,玩就玩得痛快点!”陆军少校豪爽地把桌上的成堆的赌注全都推到了下注区里,无数乌克兰侍酒女郎像朵花一般簇拥着他,亲手把包好的皮埃蒙特榛果送进他的嘴里。 少校潇洒地仰头喝着杯里的威士忌,把杯中残留的酒倒在女孩们的光滑大腿上,金色的酒液沿着光滑雪白的肌肤顺流而下,好像在奶油冰激凌上淋蜂蜜。少校很享受这个的过程,像是坐拥后宫的皇帝在纵情地戏弄着他的妃子们,尽管这些侍酒女们应该不是图他肥硕的肚子。 “大家出来玩就玩得开心点,都别藏着掖着,都跟着加,像个男人一样!”他冲着桌上其余的人摆出了无所谓的姿态,如此豪爽的气魄把整桌人的情绪都带动起来了,几名闲家跟着加注,或是买大小或是全围,但仍没有敢梭哈的。 “老大,看这架势这家伙是要大小通杀呀!有意思,买全围!”光头跟着大家一起将为数不多的赌注也丢了进去,“跟吧老大,少校对少校,痛快地干他一票,赢了这个狂妄的家伙,捍卫我们海军的尊严!” 怎么一场赌注还跟海军的尊严干上了?亚历山大涨红了脸,觉得空气异常燥热,解开了衣领的扣子,呆呆地盯着桌上的骰宝,两眼布满血丝,仍犹豫着要不要跟注。 赌博就是一件石沉大海的事,今天他已经连续输了十二把,口袋里的一万卢布是他最后的家底,原本他想今天就到此为止,不过眼前这笔平步青云的机会着实吊人的胃口,若是赢了他能把今天输的钱全赢回来,还能在新年给自己换上一身新大衣,若是输了,他就只能光屁股出门了。 隔着几排长桌,他抬起头望向吧台前那个正在调酒的兔女郎装扮的姑娘,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是他的心仪女孩,头顶着盾形的科科什尼克,澄澈的双眸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倾泻的金色酒液,诱人的樱红嘴唇像是玫瑰的花瓣在他的心头绽开。 原本打算过完这个圣诞节,他就离开军队,离开这个寒冷的小镇,乘着来往莫斯科的商船带着不多的家产,回列宁格勒娶那个他喜欢了很久的女孩回家过平凡的生活。可是如今军费紧张,已经身无分文的他没法实行这个美好的计划,只能把希望压在眼前骰宝里这三枚骰子上。 没有哪个女孩真心想跟着一个穷光蛋碌碌无为混吃等死吧!他掏空了兜里最后几十张大钞,大力地向桌上一拍。 一只柔软的小手拦在了钞票和赌桌之间,声音有些稚嫩却异常坚定,“你若是再输了,娜塔莎姐姐还要留在这里工作一个月,弥补你输掉的生活费。” 那是个英俊帅气的大男孩,大概只有十来岁的样子,个头还不到亚历山大的肩膀,他长着精致的亚洲面孔,佩戴着崭新的海军列兵军衔,头发细腻柔软,像是被雨淋过的小鸟。 “喂,小鬼别碍事!”亚历山大烦躁的撇开男孩的手,男孩却没识趣地走开,仍旧默默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瞪着亚历山大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小脑袋。 亚历山大一愣,被盯得有些手足无措,男孩说的是事实,他没有足够的底气在赌下去了,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 “嘿,要下注就赶快下,这是你们海军雇佣的童工嘛,带着孩子出来玩钱?哈哈哈!”周围的人乱糟糟地起哄。 亚历山大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左顾右盼。他抽了抽鼻子,犹豫了一会,还是把钱推了出去,他想要赶紧结束这尴尬的气氛。男孩眯起眼睛,伸出食指冲着亚历山大轻轻摇了摇,好像在说“你已经无可救药了”。他扭头走回吧台前,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果汁,随手从兜里了崭新的钞票,和刚才他口称娜塔莎姐姐的酒保聊起天来,似乎桌上赌局的输赢他不再关心。 “唉,他总是这样,他喜欢做的就让他做好了,我没关系的。”娜塔莎的声音在亚历山大的耳边回荡。 周围嘈杂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他恍然醒悟,像听到天使的神祇般愣了一下,立刻想要伸手把现金收回口袋。 “各位朋友,各位同志,买定请离手!”荷官下了最后通牒。 “萨沙,你这是临阵退缩了?”桌对面的男人越发地挑衅。 亚历山大掀开破旧的棕色皮衣,把余下的钱都收进了内测的皮兜里,“你知道的莱蒙,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我还得留着这些钱准备给娜塔莎换一身貂皮的防寒服呢!” 在圣诞节那天,小镇的杂货店总是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货物摆在橱柜里供镇上的人交换。那件棕色的貂皮大衣价值10万卢布,按着当时的换算,大概相当于二十箱伏特加,店老板还热情地附赠一对马鬃和珍珠编织成的玫瑰花样式的双杆耳环。亚历山大想把它买下来作为娜塔莎的圣诞礼物,带着熊皮的科科什尼克,穿着米色貂皮大衣的娜塔莎,再配印上花短裙,枣红色的玫瑰花耳环在脸颊旁摇曳,想一想就很美。 “唉,老大,你总是把钱花在那些没用的地方,冬天来了我们大可躲进船舱的锅炉房里,那里的温度就像是莫斯科春天,抽空来上两块大列巴灌上两瓶上好的伏特加,再借着酒劲带着娜塔莎睡上一觉。啊嘿嘿,那种舒适的生活,莫斯科的姑娘们也比不上,你说还要防寒服干什么?还不如去找赌场的老板多换上几瓶陈年伏特加,哦,那种生活听起来更像是北极熊要冬眠的节奏啊哈哈哈!” “住口,莱蒙!”亚历山大不知怎的有点烦躁,他在光头男的脑袋上重重一拍,光头男抱着脑袋不再吭声。 “娜塔莎是吗?圣诞节那天我包下来,就你们海军这点能耐,还是回你们的破船上钓鱼去吧!”陆军少校大笑。 “妈的,你说什么蠢话!”光头男第一个站起来指着少校的鼻子怒喝,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嚷嚷,围在少校周边的陆军一听有人辱骂他的上司一下就不干了,也跟着叫嚣起来。场面开始变得有些混乱,喧嚣声,拍桌子声,像是街头的菜市场上卖菜的和买菜的在讨价还价。 二楼的小厅内,几个客人围坐着一张宽大的桦木圆桌小声地讨论着,他们身着双排扣的经典款西服,雍容惬意地品尝着桌上的奶酪和熟牛排,像是克里姆林宫里走出的共和国委员。 “下面出什么事了?” “小事情,一群陆军混混和海军吵起来了。” “真是一群聒噪的家伙,影响我做生意的兴致!” “没有关系,让他们接着闹就好了,这里三天两头都是这样,我们的交易可以继续……” “好了,都停下!”亚历山大从新把口袋里的钱重重地摔在赌桌上,“我向耶稣发誓,这是最后一局!” “好样的,兄弟!” “教训一下那群旱鸭子!” 全场的人振臂欢呼,赌桌外,远远望着这场赌局的男孩在最后时刻轻轻打了个响指,骰宝开骰,十八点,全围通吃,赌局结束!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沸腾了,堆积成小山的赌注慢慢推向闲家。好在是赢了,亚历山大将赌注兑换成现金收回口袋里,好在是赢了! “这不可能!妈的,你……”桌对面的少校急躁地握紧了拳头,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亚历山大,脸上的肌肉急得颤抖,“哼哼,很好,才赢了一把就要结束吗亚历山大少校?这点钱还不够娜塔莎小姐给我的调酒钱吧!” “无所谓啊,这些钱对我来说足够了。”亚历山大知道这是男人的激将法,但他实在无心玩下去了,就像赌骰子押全围也不是他的惯常。他隔着人群看着娜塔莎,眼神激动而轻松,现在只想跑过去和她拥抱,再干上一口浓烈的伏特加。 这些钱差不多够他的礼物了,还能让他们愉快地度过整个圣诞节,极夜到来的时候,没有人会刻意去分清时间。酒与陪伴是他圣诞节最渴望的礼物,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好,既然如此,我也借性去喝两杯!娜塔莎小姐,今晚你的酒我都买下了,瞧我这局的运气真是糟糕透顶,亚历山大少校可是把我的钱都赢走了呢!不过没关系,我有钱付给你,我有的是钱!”男人端起肚子晃晃悠悠地朝着发台的娜塔莎走去,满口都是醉醺醺的酒味,“娜塔莎,今晚喝酒有陪着让我深感荣幸,圣诞夜也希望是您这样的佳人亲自为我调酒呦,哈哈,圣诞夜当晚,我会送给你镇上最好的貂皮大衣!哼哼,漂泊在海上的无能家伙只能在船舱醉醺醺地睡三个月,那和人生少活三个月又有什么区别呢哈哈哈!” 亚历山大的怒意一个劲地往上涌,调侃什么他的都能过来,唯独他的女孩不行。他的脸涨的通红,眉毛拧成了疙瘩,他再也无法忍受,结实的肌肉隆起,胳膊上青筋像是聒噪的黑蛇暴起。 男人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依坐在发台前笑着给娜塔莎倒酒,脸上的赘肉晃动着像是一只贪婪的癞皮狗。他把军绒毛戴在娜塔莎的头上,娜塔莎吓傻了,红色的镰刀斧头在她头顶上一动不动。 “放开你的脏手!莱蒙托夫上尉!”亚历山大怒喝,手中的长鞭握得死死的,可以听到环扣挤压的清脆爆响。 “到!” “叫上兄弟们,给我揍他!” “揍他兄弟们!”蒙莱托夫把帽子拍在地上,撸起袖子就要动手,身后的士兵们火气更盛,有的从袖子里掏出了匕首,有的随手抄起一旁的酒瓶子,像是一群恶狠狠的狼。 一旁看热闹的客人没有插手的意思,他们不慌不忙呃呃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眯着眼睛点着了火,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年轻的海军少校的本事。 “滚远点,你们这些穷佬,怎么?你们还想动手?老子付过钱了!”男人也不好欺负,他发疯了一样,挥动壮硕的拳头推倒了扑上去的士兵。 “哈哈哈,海军就这点能耐吗?”男人大笑,他隔着发台前的列兵男孩,伸手想要把娜塔莎搂进怀里来激怒亚历山大,以此发泄输钱的情绪。 “别碰我!你个粗鲁的家伙!”娜塔莎被这突如其来的失礼吓得脸色惨白,捂着双眼不敢动弹。 男孩皱了皱眉,放下果汁,轻轻挥手挡在了那双粗壮的胳膊前面。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肥胖的男人像是被无形的长鞭抽到一样掀翻在地,头撞到一旁的酒柜,无数的酒瓶噼里啪啦砸在男人脸上,红色的液体在酒液中慢慢流淌,男人晕了过去。 “这是?”前后短短几秒,包括莱蒙,在场的的所有人都傻眼了,没有人看清男人是怎么摔倒的,看上去更像是他步伐臃肿不小心栽了个跟头。 这时一群身着棕色呢子大衣的士兵抄着长棍从门口涌了进来,每个人都气势汹汹显然是来打架的,看到倒在血泊里的男人,每个人的怒气更盛了。 亚历山大扣着皮带直接拦在了那群人前:“想打架?‘梅德维奇’的人在这块地方就没怕过谁!” 莱蒙几个人紧跟着站在他的身后。 “我们的长官是怎么回事?”为首的上尉怒气冲冲,“回答我,我们的长官是怎么受伤的?” “长官?噢,原来那个死胖子是你长官?”亚历山大头抵着为首的人的脸,四目相对,蓝色的瞳孔冰冷如猎刀。 “看清楚点小子,那个死胖子是少校,我也是少校,按照红军的军规,你该叫我长——官!听清楚了吗?”亚历山大一字一顿。 屋内的气氛和屋外一样冷到了冰点,赌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的赌注,而后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场对峙,看来一场械斗在所难免。 “真打起来了啊!”一名二楼的客人隔着磨砂玻璃望着楼下。 “让老板去解决一下吧!”另一名客人摆了摆手,侍者悄无声息地出去了,在背后关上了门,“若是事情闹大了把那些家伙吸引过来,我们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一阵寒风从外面灌入,赌场的门被再次推开,同样身着破烂军大衣的男人站在门口,风雪从他的身后飘落,落在红色的地毯上。 进来的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递了一根烟给那个为首的上尉:“事已至此,还是带少校同志去包扎一下更要紧吧!” 上尉看不清他大衣下的军衔,但就在开门那一刻,他不经意与男人对视了一眼,只觉得是被一只蝎子狠狠地蛰了一下,让他不由得战栗。他呆呆地接过烟,下意识地给男人让开了路。 “亚历山大·雷巴尔科少校,来任务了,驻训取消,择时归队!” 亚历山大腾得站直了,刚直地行了一个军礼,“是!” 赌场再度恢复了热闹,赌客们大声的说笑,挥金如土,《森林里有棵圣诞树》在大厅中悠扬回荡。 “少校没有大碍,只是喝多了。”战士搀起晕倒的少校,走到上尉耳边轻声说,“长官,就这么放他们走么?” “这也没办法,你看看外面!” 赌场外,数十名海军特种队员荷枪实弹列队完毕,男人带着他的部队和亚历山大一行人渐行渐远,消失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