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着马车回家,路过秦楼楚馆的街道,只听琴和着竹萧声,传来清冷的唱词“雪消烟涨清江浦。碧草春无数。江南几树夕阳红。点点归帆吹尽,晚来风。楼头自擫韶华管。我已无断肠。断行双雁向人飞。织锦回文空在,寄它谁。”端着是清冷凄凉意。我心中自是思绪万千。 我身边从来没有过像杜静姝和章樱儿这样的人,他们知我出身低贱,却从不曾以自己的地位身世在我的面前有过任何的优越感,他们懂我,喜欢与我谈诗论画,说人情世故,述世态炎凉,针砭时弊。我已然把他们当成我极亲密的人。如今骤然离开,我心中怅然若失,害怕他们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从来没有过他们。 我还家的时候,看见母亲坐在窗前的绣架旁边绣花,我行到窗前只看着她,她只觉得有影子遮住了她的光,抬头看是我,笑着对我说怎么回来的那么早。 她又抬手招我进屋,给我添一杯热茶吃,“儿啊,来吃一杯热茶,祛祛寒,只顾着好看,穿那么少的衣服,怎知常言说春捂秋冻,才不易入邪风寒气。” 我吃着茶,笑着听母亲说。只是点头应道知道了母亲。 母亲又看我“怎么样,山上的桃花都开了吗,人是不是很多,是不是很热闹。” “我并没有去,只是杜伯父升官了,杜姐姐不得闲,那府里也着急忙慌的,我和章姐姐在那里不得趣,只说了一会子话便回来了。” 母亲点头又重新绣花,我便管着母亲不让他动针线,她便磨了一砚的墨,花了好些个春意的景,以待大好后一一绣出来。 我偏偏给她捣乱,在母亲的画上写一些不入流的俗词。母亲画一双喜鹊登杏花,我便在花的旁边写“一枝红杏出墙来”,她画一丛竹,我便题“偏喜东坡肉”,她画一枝海棠花,我便笑着写“一树梨花压海棠”,母亲只气的放下笔,指着我的额头说我是促狭鬼。 我挽着母亲的手臂,向她撒娇,要母亲一块去院子里赏花,看纸鸢,母亲耐不住我磨,只得跟着我去游园子。 此后半月之余,静姝只待在杜夫人身旁,帮忙处理一些内府的杂物,一些庄子,府宅田地,首饰等物的发卖等事,倒是忙的腾不开手脚,只派人送一些纸信,花签等物写一些小姊妹的悄悄话。 三月二十三,查了玉匣记,只道是“吉张星日好造龙轩,年年便见进庄园,埋葬不久升官职,代代为官进帝前。开门放水招财帛,婚姻和合福绵绵,田蚕大利仓库满,百般利益自安然。” 静姝只说不让我们相送,说离别总是愁,把人弄得失了态,又流眼泪,又凄凄切切,总把生离当死别,只说还是别送了吧。 可是我们又怎么不去送她,只这时,早起薄雨泛在湖上,多生涟漪,荷苇只是稍冒青尖,柳树早已泛青。 我与父亲一同来,父亲与杜大人为上下司到底也是几年,大家倒也相处融洽,半月桥上,正好碰见了章樱儿,一一见过礼,我们一同向渡口行去。 我看她眼神飘忽,以为她是因为静姝离开而伤心过度,只安慰她道“姐姐怎么了,是因为姝姐姐要远行吗,所以才如此情形,倒让姝姐姐不安了。” 她扶着我的手“你怎么知道,也不单单因着她要远行,昨日朝里的贵妃娘娘身边的嬷嬷来了,说母亲是她远亲表姐,长久的不走动都生疏了,特地来送春礼,还故意招我去嘘寒问暖的,她安得什么心思你我怎么不明白。” “那往日怎么没有听说,伯母和贵妃娘娘有亲呢。”我折了几枝柳,回头问章樱儿。 “那里就有亲了,只不过同姓,五服都出了,她娘家未发迹之前倒是和母亲的娘家,做过几年的邻居,不知道今年又是动了什么心思,巴巴的来这里攀亲,你不知那个嬷嬷的眼神是多么的放肆的打量我,像是去伢市挑奴才的一样,就差看牙口了。”章樱儿气愤愤的说。 “姐姐太刻薄了,怎么就看牙口了,姐姐是骡子还是驴,哈哈哈。”我笑着看着她说。 “好啊,你是愈发的不得了,我,你都来取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她作势要上来拧了我的脸颊。 “说笑是说笑,但是姐姐还要早做打算才好,省的被那起子不怀好意的人算计了才好。要是突然来一道旨,不论是哪一位贵人的旨,想必也是不能违背的。” “我自是省的,可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婚姻也不是儿戏,我也不能随意找一人就嫁了。只可惜我不是男子,若是个男子,也不能让父亲委屈到这种地步。”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我无言,只点头。 一行人终是到了渡口,父亲与杜大人在一侧交谈,我与章樱儿在另一旁和杜静姝话别渡船只在渡口泊着,一些丫鬟仆妇小厮的来往搬运着衣服饰品等物。 “只让你们别来,何苦这么早巴巴的赶来,你怎么还大包袱小瓦罐的,可是要随着我一块去了不成,把嫁妆都带来了。”杜静姝不想分别之际凄凄惨惨的,又看到我身边的庄嫂提了好些东西便打趣道。 我接过庄嫂手里的包袱,递给站在静姝旁边的丫鬟说“快给你小姐拿着。”转头又向静姝说“这里边有几个香囊,我只想着,那水边总是有些蚊虫蛇蚁,便急着绣了几个香囊,里边是一些驱虫解暑的花呀草的,另外听你说喜欢木樨香露,这还是去岁收的桂花,亲自蒸了又晾干,掺了野蜂蜜做的,虽比不得官造上用的,到底桂花是十足十的好的。” “你的心意便是什么上用比不上的。”她看着我说。 “这边还有一瓮冬日梅花上的雪存的水,你只在路上泡茶喝,可巧的是昨日园里的芙蓉花都开了,我便和母亲采了许多,按着食谱做了雪霁羹,这里也有几盅你只去热了尝尝鲜。”又从茜云手里接过给她。 “樱姐姐,你可看看容丫头,这么唠唠叨叨的,我倒是替未来的妹夫愁得慌,以后可要怎么办呢。”杜静姝捏着帕子对我笑,又向我点点头。 “容儿只想着你少好水泡茶喝,又怕蚊子咬着你,我却怕你无聊,给你拿了好些个话本子,什么西游记,鬼怪志异,山水行记,又一些才子佳人的,路途可不就不无聊了,只一件事可千万别被太太发现了,发现了我可也不认了。”章樱儿笑着对我俩说。 “姐姐,妹妹,这一别怕是好久不见了,各位还要珍重啊。”到底还是离别,杜静姝只拿着绢子默默流泪。 “那日,你还说最烦,这种离别时的凄凄惨惨,怎得这时,又要惹得我们都流泪可怎好。”章樱儿说着也多是不忍,用绢子擦拭眼泪。 “你们到别急着哭,我们有多少话儿没说,这会子儿单在这哭,一会离开又想起什么话还没说倒是遗憾,这会我们好好的叙话,左不过四五个年头,总有再相会呢。”我在一旁劝道。 她们都默默不再说话,我只道“怎么了,刚才只是哭,现在又光瞪眼,怎得两位姐姐可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一个眼神都懂了,偏偏留着我,在这猜哑谜,可真真时没趣的很。”我故作娇嗔,撅嘴不理他们。 他们看我这般,都走过来围着我笑“吆,这里有人吃醋了啊。”说着又来挠我的痒,姐妹几个又笑作一团。 突的杜静姝又难过“我离了你们,以后再也没有人能陪我说说笑笑了,想想都觉得日子难过。” “戚,说不定到了,那水乡,看见了那些柔情似水的官家姐姐妹妹,早就把我们忘到天边了,只顾与佳人说说笑笑,倒是看不见我和樱姐姐巴巴等你来信呢。”我只打趣道。 “再也不能的,那些官家女儿们,哎,不说也罢。”杜静姝摇头,“不过,信是一定要写的,我才不管你们有没有新欢,但也得留一些时间给我这个旧爱写信。” “你们倒是肉麻的很,全然没有一点子配这好景,好雨,好春的事。”章樱儿在旁边笑说。 我拿起刚才折的嫩绿的柳枝说“姐姐要诗意,这不就来了,只是我拿着柳枝,我们来联句。不拘是,诗,词,歌,还是曲儿的,只得有柳的景,又得又留的意境才行,若是谁接不上,或者二者缺的,就罚他,就罚他回家抄所有送别的诗可好。” 静姝听我说完,只道“这倒有趣,那我先来,”她想一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声音哀婉。 我只开口“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中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说完,笑着望向章樱儿“樱姐姐到你了。” 她点点头开口只吟唱“恨如新,新恨了,又重新。看天上,多少浮云。江南好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夜来风雨,春归似欲留人。尊如海,人如玉,诗如锦,笔如神。能几字,尽殷勤。江天日暮,何时重与细论文。绿杨阴里,听阳关,门掩黄昏。” 听罢,静姝道“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年年傷别,灞桥风雪。” 我说完章樱儿道“这可是缺了柳不是。” “怎的,姐姐知道章台可代柳,反倒忘了“年年柳色,灞陵傷别。”《三辅黄图》中有云“灞桥在长安东,跨水做桥,汉人送客至此,折柳赠别。”我只笑道。 她言“我倒是不关注地方志这一类的书,是不是你编出来框我们的也未可知。” 我看日头不早了,父亲也频频向我们看来,只说到“我只说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杜静姝看向我们点点头。拿着我赠的柳枝,走向船舱,不再回头看我们,是那样的决绝,我和章樱儿只看着那船越飘越远,静静的消失在满是柳树小桥的水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