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饭后,何朵含泪抱着顽顽,静静地呆坐着。小家伙还是和平常一样,瞪着黑黝黝的眼珠子看着她,头一会儿歪到左边,一会儿歪到右边,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困惑,似乎在费力解读何朵眼里泪水的含义。纯真无暇的表情,就像个天真的孩子正研究着母亲的一颦一笑般,令何朵心如刀绞。 不一会儿,罗小凡推开房门,走过去抱起顽顽。何朵假装生气地侧躺过去。她不敢回头,不敢看可怜的顽顽,也不想听罗小凡渐渐消失的脚步声。 罗小凡说把顽顽送给了附近一个巷子里看门的老头,那边离寝室所在的小区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何朵稍微安心了些,然而第二天她还是没能忍住,鬼使神差地寻了出去。一直摸到了罗小凡描述的小屋附近,可来回转悠了两圈,就差喊顽顽的名字了,却完全感受不到狗狗的气息。 顽顽可是狗啊,凭它的本事怎么会觉察不出自己来了呢?何朵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就这么过了两三天,顾全突然在吃饭时提了一嘴,说在小区附近看到了一只狗挺像顽顽。何朵激动地冲了出去,直奔顾全所说的位置。然而除了满大街随风飞舞的灰尘和垃圾,哪里又有顽顽的影子?看着这破败苍凉的大街,何朵长叹一声,抬眼望望白花花的太阳,一股淡淡的眩晕涌上脑门。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顽顽怎么能出现在这里?难道它又被抛弃了吗? 自此后,每天出去放风时,何朵都会刻意看看四周,下意识搜寻顽顽的影子。这天刚和秦风在外面开完小灶,正慢悠悠在寝室周边溜达时,何朵身子突然一怔,腿竟再也迈不出去。 原来是不远处的路边小树旁,扔了一张白花花的狗皮,狗皮的四周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渍。狗皮的大小尺寸,像极了顽顽的身形。 秦风顺着何朵的眼睛看过去,一个惊愕,立刻扳过她的身子,带着她迅速穿过马路走到另一边。没走几步的何朵,“哗”的一下吐了出来。好在不远处有个小卖部,秦风快速买来矿泉水给她漱口。等何朵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秦风,这是顽顽吗?你看下它是顽顽吗?”等情绪稍微平息下来,可以说话的时候,何朵以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 “怎么会,顽顽的毛是纯白色的,这个的毛偏黄,而且明显比顽顽的体型大。”秦风软语安慰道。 “嗯,我也觉得不是,肯定不是。距离小凡送出去的地方都隔了两三里地了,肯定不是。”何朵喃喃道。 “嗯,不是的。” 没走多远,何朵又停了下来,惨兮兮地看着秦风:“要不我们把狗皮埋了吧?” 秦风叹口气,看得出来他很想训斥何朵,却又没能忍心,只好顺着何朵的话软语劝道:“这里都是马路,你看附近都没有土,我们也没有铲子,这不现实呀!死都死了,还折腾什么?活不回来了。你也别犯傻了,它不是顽顽!” “是啊,我犯什么傻呢?”何朵呆楞着。在这个大家庭里,她已经因为顽顽显得非常另类。一个女生怜爱动物的心思,对这些每天挣扎在生活线上的人而言,就是不可理喻。 “到此为止吧,何朵。回家了。” 晚上,依然无法释怀的何朵,翻出了尘封许久的日记本。 “我应该确信它不是顽顽。可但就算它不是,我能安心吗?我确实给过它名字,给过它一个小家,给过它些许快乐和对生命的期许,我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是,我依然原谅不了自己。” “面临弱小无依的生命时,多数人都会生出怜悯的情绪,但也仅止步于此。这些不忍和叹息,只会在转身间就被忘记。少数人及时给予了施舍和援助,但也只是在不影响自己利益的时候,虽然这已经相当难得。只有极少一部分人,不仅仅是一时的施舍,而是给予这个生命彻底的帮助。这,才是真正的善行。” “我没有资格说自己多么善良。我看似好心收留了可怜的顽顽,却更狠心地抛弃了它,我甚至都算不上第一种人。” “这样短暂的恻隐之心让我羞愧。当帮助别人对我们没有太大影响的时候,我们会义无反顾道貌岸然地伸出双手,张开笑脸。可一旦这种帮助涉及到了自己的利益,善良,就成了别人的事情。” 何朵泪花滚滚地写下了这份让她羞愧不已的日记。此后的几十年里,每当她以为早已经把顽顽忘记时,它又总会不经意间从脑海里冒出来。还是那么欢快又顽皮,犯了错就往她的怀里钻,亦或趁着她熟睡时溜到她的枕头边。还是那样瞪着黑黝黝的眼珠子看着她,头一会儿歪到左边,一会儿歪到右边。 因为顽顽的事情,何朵心情低落了许久,而秦风也因长年累月的精神压力,身体状况越来越不理想。虽然两人日常都维持着精神饱满的状态,一股奇特的低迷气息却依然渗透在寝室里。已近四月,何朵为期一年的休学也快结束,秦风干脆就建议她先回一趟学校,把复学手续办好,换个心情,也图个心安。 “记住你的任务,安心复学。这里有我。要听话!”秦风千叮咛万嘱咐道。 时隔一年回到学校,人还是那些人,何朵却不再是以前的何朵。一年的风霜苦寒和众叛亲离让她已经习惯了独立,苦心经营和严密工作也让她学会了隐忍。那一头时尚的大波浪和利落的社会化着装,也让所有人都对她另眼相看。三个舍友纷纷感慨何朵的脱胎换骨,也由衷地肯定着她如今的风貌。在这个特殊行业里待了一年,的确远超常规行业三五年的积淀,因此何朵少年老成的腔调和神态,总是会让她在人群里显得特立独行。而这一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大家也依然无法从她口里问出实质性的答案。 反倒是范倩阳,时时处处都对何朵透露着小心甚至畏惧。时至今日,何朵对范倩阳的认识早不似一年前那般浅表。她心里明镜一般,也懒得去招惹范倩阳。 然而何朵是如此不习惯校园里怠惰的生活方式和无聊的男欢女爱。虽然功课落下一堆,可她哪里有心思去补救?看着眼前一张张单纯迷茫的面容,听着大家嘴里不明所以的讨论,何朵脑子里全都是那些在远方辛苦奋战的战友们。他们几乎常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头顶风雪,肩负重担,扛的是周围人的不理解,面对的是无法预估的风险。那些亲切温暖的笑脸,虽然都是清一色面黄肌瘦,眼神却一个个炯炯有神;那些迈出去的步伐,明明沉重彷徨,姿态却坚毅果敢。相比这下,这些活在象牙塔里的人们,又如何能想象和理解这近乎不现实的人群的存在? 但是每每何朵给秦风发出信息,得到的都只是“挺好”“嗯”的敷衍回复,再往后秦风甚至连回复都懒得发了。倒是范美阳一直在同何朵保持着积极的联系。 “其实有些话姐憋了好几天了,本来不想说,但思来想去,还是得告诉你。”一周后,范美阳终究还是跟何朵摊牌了。 “美阳姐,有啥话你就直说,跟我还支支吾吾的干啥?”对何朵来说,能实时了解一些焦城的情况,听到他们的声音,已是极大的欣慰。如今没了秦风的阻挠,她对范美阳的态度也已经缓和了很多。 范美阳略微思考后,温柔地说道:“以你现在的体量,只要全力开拔,一切顺利的话,最多三四个月应该就能成功,就可以成为代理商了。” “我知道。”何朵说道:“现在有秦风在也是一样的。等我这个学期毕业了,差不多也就刚好成代理商,两边都不耽误。” “但是这几个月如果你都不在,将来怎么管理你的网络呢?这些家人都在焦城辛苦拼搏,而你在关键时候缺失,我担心等你将来升上去以后,会失去对团队的威慑力和管理力,大家也不一定会服你。毕竟人一有了距离,心就远了。”范美阳忧心道。 “你多虑了,美阳姐。有秦风在,他会妥善处理这些关系的。他的能力你还不知道么?”何朵笑道。 范美阳的语气却更忧虑了:“秦风?唉,我真不想说他什么。他一直就心理负担很重,对我们的事业不抱什么积极态度,很多话也不跟我说。你不在的这一个星期,我连跟他联系都有些困难,他总是爱理不理的。你在的时候他多少还积极一些,现在你走了,他对工作就更不用心了。而且他毕竟不是培训师,管理团队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这样对其他团队、对公司而言都说不过去。” 虽然范美阳和秦风互掐的事情已经由来已久,何朵依然无法接受秦风被人这么编排,因此很是不悦地说道:“秦风是什么人我清楚,他答应了我的事情就不会食言。我的团队我还是有数的。大家怎么看秦风,也不是美阳姐你说了算的。再说,倩阳不也一样也在上学吗?我好歹还修了一年学,她呢?什么都没做就可以乐享其成,也没见有什么影响啊!那她要一起跟我回去吗?” 这一番话说的很不客气,也把何朵一年来的不满吐露了出来。范美阳许是早已料到这一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有些释怀地说道:“朵朵,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意这件事情,我也不想解释什么,多说无益。我就问你,倩阳是没有休学,但她现在管得了你吗?她管得了秦风吗?你手里那么多人,她能驾驭的了谁?” 何朵撇了撇嘴,没有说话。范美阳说的确是事实。 见何朵没接话,顿了一会儿,范美阳接着说道:“我妹已经被架空了。这件事情,咱们心里都清楚,这也就是我让你再好好考虑的原因。对倩阳来说,这份事业毕竟还有我,不管她将来怎么样,我都会带一带。但是你呢?这是你用一年时间和心血建立起来的团队,这里面有你全部的筹码和梦想,你将来是要好好做的,那你现在能轻易出错吗?” 何朵心思开始乱活起来,她既兴奋又茫然。其实这些日子,她日思夜想的就是回到焦城,回到秦风和大家身边。只是她无法面对对自己更加失望的家人,无法面对会崩溃无语的秦风,无法评估再降一级学业的将来。但是范美阳这么一说,回去的理由一下子就充实起来。 “我要是再降一级,到时候倩阳都大四了,我还大二,而且秦风和我家里……”何朵拿不定主意。 “事有轻重缓急,事业做好了,别说留两级了,你就算是去美国读书,不也是你自己一个手指头搞定的事情么?那时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还会在意这些吗?我的傻妹妹。”范美阳扑哧一笑,打趣道。 何朵也吃吃地笑了起来,眼里仿佛已经看到未来那个不可一世的自己。 “算啦,我就言尽于此吧!毕竟是你自己的学业和事业,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的这些,只代表我个人的想法。怎么做还是看你的,朵朵。” “不用考虑了,我再休一年吧!只是你千万别告诉秦风。”下定决心的何朵兴奋地说道。此刻她是如此深爱电话那边的范美阳,她简直是自己的知心贵人。 再次休学虽然负担极大,何朵整个人的状态却明亮了起来。距离终点已经越来越近,只差这临门一脚的功夫,这件事情随便想想都令她振奋不已。她快速收拾完行李,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魂牵梦萦的焦城。 众人看到“首领”归来,无不兴高采烈,寝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对大家而言,这段时间每天跟着这个一身丧气的秦风,确实压抑得很。只有秦风被何朵气的脸都快歪,一整天没有搭理她。何朵也不管他,反正自己已经回来,过两三天秦风总会想开。 睡在简陋的地垫上,何朵心里异常踏实和兴奋。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上个厕所调整下状态。哪知一开门就给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只见黑夜中一个佝偻的身影蜷缩在客厅一角,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屈死的野鬼。还好扑面而来的熟悉烟味,快速亮明了他的身份。 “唉呀妈呀,吓死我了要!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坐这里干啥?”何朵压低声音,悄声走到秦风面前,怜惜地看着他。 “我倒是想睡呢,睡得着么?”秦风本来不想搭理何朵,却还是没忍住接过了她的话茬。 何朵一喜,秦风终于和她说话了。以她对秦风的了解,只要他愿意开口说话,就没有自己搞不定的事情。 “你想生气尽管生,反正现在也没办法了。”何朵抿嘴笑道。 果然,秦风一看何朵这自甘堕落的样子,火气噌的就上来了:“你呀你,放着阳关大道不走,非要走这绝路,还得意洋洋,傻!”边说边用手指头气冲冲地戳着何朵的脑门。 何朵也不躲闪,笑着哄道:“我错了我错了,你说的都对,我就是傻。这不是还有你吗?我真的舍不得你,舍不得大家,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向来率直好强的何朵,鲜少会在人前撒娇,只有对秦风,她已撒娇成了习惯,自己虽浑然不觉,对秦风却相当奏效。果然,秦风心气儿一松,叹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又拿起烟使劲抽了起来。 何朵一把从秦风嘴里抢过烟头,利索地扔到了烟灰缸(装了水的一次性水杯)里。秦风也没有抗拒,身子一仰,颓废地靠在墙上。这样子看的何朵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剩最后两个月了,让我和你、还有大家一起战斗吧!这是我的责任。这份事业也是我自己的事业,我要对自己负责,也对大家负责。”何朵切入正题,恳切地说道。 秦风苦笑一声,释然道:“我本来真的打算帮你扛到升为代理商的。但是既然你执意要自己操作,那我明天就回呀!” 何朵一听急了,下意识握紧秦风的手,焦急地说道:“不行,不要走,不许走!” “非走不可。你已无药可救,可我尽力了。”秦风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