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聚会回来的路上,何朵就已经拟好了给父亲治病的总路线。那就是先回江临系统了解一下各个医院的治疗水平,然后带父亲的检查报告去挂号咨询,从中挑选出技术过硬的医院,再把父亲接过去。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一定要去江临接受最先进的治疗。 既然当下就有合适的药可以缓解父亲的症状,那就先这么吃着,等身体调理的好一点再慢慢检查,兴许到时候结果就不一样了。 何朵跟父母再三确认了用药的注意事项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宁水。 然而这第二副的药,却不如先前的效果那么立竿见影了。 仅仅服用了两天,何胜军的咳嗽就变本加厉严重起来,咳到连饭都没办法下咽。何文匆匆赶了回来,带着父亲再次去了医馆,请医生把第一次吃的药重新开一次。然而医生却告知:这次的药和第一次抓的基本没太大区别。 “要不还是带爸去原中看看吧,姐。”何朵央求道。 “行。” 就这样,何胜军跟着大女儿到了原中,伴他一起的还有一大包止咳润肺的中西药。何文特意挂了原中市中医院的名中医号,带父亲排了将近半天的队才挤进去。 依然是抽血和拍片的流程,全部弄完以后,一天已经快过去了。 “看着倒是像肺气肿。”老中医眯着眼睛仔细看着电脑上的片子,慢悠悠地说道。 何文不禁喜上眉梢,连连问医生是否确认。医生又开了一张检查血生化的单子,让何胜军次日空腹再来抽一回血。同时对症开了三天的药,让他回去先吃着。 第二天一大早,何胜军就和女儿出发前往医院抽血检查。原中市中医院距离何文家有十几公里路程,何文速来车技一般,加上又是早高峰,一路上因为堵车心情差到极点。等把父亲带到医院做完检查,又是大半天时间。偏偏老中医当日又没放号,再次挂他的号要等到两天以后。何文只好硬着头皮一行行研究着化验单,不懂的名词就上网查,欣喜地发现父亲所有的指标貌似都挺正常。 何朵也看到了姐姐发来的报告单,两人达成了统一判断:父亲患的可能真是肺气肿。 这可高兴坏了姐妹俩,何朵几乎要在办公室手舞足蹈起来。肿瘤指标的血检并没有体现出来异常,还真可能就是肺气肿了,那实在是天大的恩赐。 何胜军也便安稳地在女儿家住了下来,先吃着医生的药,等三天后再去找医生确认情况。 这次的药效果也还不错,何胜军的咳嗽减轻了很多。为了给老丈人补身体养元气,瞿秋生顿顿亲自下厨,大鱼大肉供着。何胜军本来就酷爱吃肉,在女儿家的那段时间,肚子着实没受委屈。只不过咳疾始终影响着他的正常进食,所以总体每顿饭的量都不如平时多。 三天后,何文独自带着检查报告去了医院,老中医虽然表示肺气肿的概率大,但依然建议让何胜军早些住院,做进一步检查,理由是“有些肿瘤疾病,初期通过血检是不会体现的。”这句话如同阴云般再度让何文的内心压抑无比。 既然在哪儿都要住院,那就住吧!考虑到市中医院离家太远,何文每日里还要接送小临上下学,自己也要上班,而夫妻俩只有一部车,着实不便,便和丈夫商量着,把住院的地方改为自家所在的区级医院。 这边何文正安排着住院手续,那边何胜军吃的第二幅药却突然没了效果,咳嗽再次严重了起来。以至于何朵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手机那头的父亲咿咿呀呀使了半天劲儿,何朵硬是没听懂父亲说了什么。 “说不成,发信息。”何胜军挂了电话,用微信给女儿回复道。 爸的嗓子怎么会这么严重?何朵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晚上能睡好吗?能往右边躺吗?夜里咳嗽不?”何朵打字问道。 “一直咳,水(睡)不成。”何胜军回复道。因为他是手写打字,经常会有错别字打出来。 看来父亲的病严重的不是一点点。而且,直觉告诉何朵,父亲在姐姐家住的可能并不快活。 “没事,爸,我已经挂了江临一个很不错的医院的号,是明天的,还是我们领导给介绍的。明天我去给医生看下你的报告,不行你就来江临,我给你看!”何朵回复道。 “行。”何胜军回复道。 何朵知道姐姐的脾气向来阴晴不定,长年来动不动对丈夫和儿子的暴喝已成习惯。即便她对父亲是发自内心的关心,只怕那日常无意间流露出的暴脾气也会让父亲心存不安。而且如果真把父亲放在原中的区级医院,就意味着接下来接受的是极其普通水平的治疗。父亲在姐姐面前向来又比较拘谨,要是真住在那里,可能也会比较憋屈。 思来想去,何朵决定:不论明天医院怎么说,都要把父亲接到江临。 当年何朵初入公司时,曾在江默言的发起下同公司几个高管在会所共进晚餐,其中除了赵明和何朵的老领导徐则易之外,还有一个金融公司板块的负责人邱望川。邱望川与何朵在工作上的交集并不多,但是欣赏她的才气,偶会给她引荐一些客户,或让她代为招待。因此何朵也会时不时去拜会邱望川,聊些工作上的近况,更多是走些人情往来。前些年许娇兰胆囊炎发作在江临住院时,还是邱望川给介绍的专家。如今何胜军身患重疾,何朵再次想到了邱望川。 在邱望川的引荐下,何朵来到江临市第一人民医院呼吸内科,把父亲的检查报告叠摞的整整齐齐拿给医生,同时将父亲的症状娓娓道来。 “这个情况,建议还是抓紧住院吧!这么大的肿块,情况不乐观。”专家简单直接地说道。 何朵当即预定了第二天来江临的机票,让母亲抓紧收拾行李。而何胜军也独自坐上了回宁水的动车,和妻子汇合后,第二日一起从宁水机场直飞江临。 这天正是2021年4月1日,何朵看着这诡异的数字,心里不禁感慨。宁水飞江临的航班一天只有一趟,航程约莫两个多小时。何朵早早等在了机场,接到父母后,直接把他们带到了医院。 何许夫妇拎着大大小小四五个行囊,光从机场出站口吭哧吭哧走到停车位就花了半个多小时。以前日行十几里地都小菜一碟的何胜军,却在这一公里平路中走走停停歇了三四次,待坐进车里时,早已虚汗弥漫,气喘吁吁,良久不能平息。好容易呼吸稍微平缓了一些,一阵剧烈的咳嗽又紧接着袭来。 何朵在驾驶座开着车,心里早就疼成一团。 到了医院已是傍晚五点多,只有急诊可以挂。医生按惯例开了血常规和CT检查,一番操作下来已经到了晚上八点。等医生看到检查结果后,立刻又开了好几个检查,且全部备注加急。 所有结果出来已经是凌晨时分。医生看完报告,几乎没有跟何朵商量,就开了急诊住院单。 何许夫妇原本还指望今天好歹先回女儿家休整一下,没成想连这点最简单的期待也破灭了。 急诊病房里横七竖八住满了人,仅剩最后一个狭窄的小床位。何胜军躺在床上的时候,早已累的身心俱疲,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只是急诊的病床都很窄,何胜军又是典型的北方大男人,虽然疾病导致他有些瘦削,高大的骨架却摆在那里。因此稍微想翻个身或者伸伸腿什么的,就会各种不方便,睡得并不踏实。 何朵把父母暂时用不着的东西放进车里,又跑到医院的小便利店买了些吃食。到此时,何许夫妇直才吃到了当天的简陋“晚饭”。等一切勉强打点完,何朵方强撑起酸涩的眼皮,驱车回到家中。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各种消极的念头在脑海里此起彼伏地碰撞,以至于清晨的闹钟还没响,何朵就头重脚轻地翻下床开始了洗漱。眼下促使她勇往无前奔赴的,是那对千里迢迢赶来江临、却被困在医院举目无亲惊慌无助的父母。 医院给病人早饭都发放的很早,等何朵八点多赶到的时候,只剩何许夫妇还饿着肚子。老两口小心翼翼吃着何朵带来的外卖,神情也因女儿这个主心骨的到来有了些许安详。何朵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急诊病房的门口早已排满了人,足足等了近一个小时才得以见到医生。 “患者的情况不容乐观,而且很紧急,建议你们立刻转到住院病房,早点接受系统性治疗。”医生说道。 江临市第一人民医院已经是吴东省数一数二的先进医院,何朵也已经事先了解过呼吸内科的顶尖专家,几番折腾,终于把父亲转移到了这位顶尖专家的门下。只不过大专家并不亲自参与临床管理,实际操刀办事的都是他门下的一些年轻主任们。 住院病房的条件比急诊病房好很多,三人一间的普通病房,少了很多嘈杂,更多是病人和家属之间的默默观望。何朵在护士台详细做完父亲的情况登记,见过管床医生后,已经是傍晚四点多钟。 看着护士送来的一沓厚厚检查单,何朵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走廊里几经观望摸索,总算是找到了父亲的主治医生。 “医生,我爸现在这情况,您怎么看?”何朵殷切地问道。 “情况不怎么好,这么大的肿瘤,基本没有什么悬念。但我们还是需要通过一系列官方检查,定性病人的病情。”医生淡淡地说道。 “可是我爸现在精神状态很好呀!食欲也不错!只是纯粹咳得厉害。”何朵说道。 “嗯,精神状态挺好的,身体看着也蛮结实,但和得了什么病并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我们才要抓紧检查,判断病情的精确发展阶段。”医生看了眼何朵,说道。 “可是,医生,我爸现在好歹能吃能走,心态也好。如果后面一直检查,不停地检查,他会不会身体就会被拖的越来越差?”何朵担忧不已。 医生的客气和耐心已经快到边界,没好气地看了眼何朵,说道:“那你不能因为他现在身体还行就拒绝检查呀!不检查怎么能够清楚判断病态的发展?他现在的片子看起来已经非常危险了。” “好吧……”何朵悻悻地应了下来,卑微地说道:“那,医生,有没有可能我爸最后确诊完发现,不是这个癌症呢?” “不好说,希望不大,具体还是看结果吧!”医生已经明显不耐烦,然而看何朵可怜兮兮的,也不便发作。 “那,医生,拜托你们还有工作人员们,先保密,不要让我爸感觉到他的病很重,好吗?”何朵眼里已经泛起一层水雾。 “好。” 医院距离公司和何朵的家都很远,何朵干脆全天都泡在医院里,推着父亲到各楼层做检查。何胜军虽然身体不适,心态却大大咧咧,终日捧着手机追剧,胃口也不错,时不时还会和妻子拌嘴,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何朵极大的宽慰。侥幸的念头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鼓舞着她在父母面前谈笑风生。 只是何胜军的咳嗽却越来越厉害,一旦咳起来就没个停歇,震耳欲聋的聒噪声惹得同病房的人整夜都睡不好,却也没有办法。最可怕的是,随着检查的深入,各种禁食禁水的要求让何胜军的肠胃功能受到很大牵连。本来身体底子就已经不好,连续禁食了两次后,何胜军的胃直接“罢工”。先是被饿到疼的难受,再是难过到连饭菜也吃不下。 住院的第六天,一个气管镜检查手术直接导致何胜军的身体发生180度大转变,竟连稀粥都喝不下去,身体虚弱到下床都有些吃力,甚至咳出来的稀痰也开始发红。而且由于咳喘的厉害,又开始了血压升高的迹象,医生开始给何胜军用起了氧气。 看着无精打采躺在病床上吸着氧的父亲,何朵除了在心里疯狂哀求上苍垂帘,再没有任何办法。 果然如之前朋友们所说,癌症这个病的恶化,往往都发生在确诊过程中的一系列检查中。传闻中很多病人都是站着进医院,躺着出医院,还没开始治病,光检查就丢掉了大半条性命。如今这些传闻,都应到了何胜军的身上。 何胜军的心态也早已焦虑烦躁,开始暗地里抱怨医院水平太差。 咳嗽虽然对身体的创伤很大,好歹不是一直咳,但是胃的难受却是时时刻刻都在煎熬。好端端一个大汉子,就因为连续一个多星期的疯狂检查,成了软蔫儿的病号。 何朵一边安抚着父亲,一边不断地跑到医生办公室咨询病情。从胸部增强CT、腹部增强CT、颈部增强CT、每日清晨的一次抽血、心电图、24小时血压,再到骨髓检查、脑CT、胸腹等多处的B超彩超,何胜军全身上下几乎每一个细胞都被做了多次详细的分解和透析。 全部检查完毕后,已经是十天以后,而此时的何胜军,每日里吃的药早已多达十几种。 只是再多的坚持和忍耐,再多的祈求和呐喊,最终也没能改变那个既定的结局:小细胞肺癌,广泛期。 癌症,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生中最可怕的名词。它意味着生命即将终结,意味着病人要承受无尽的疼痛与折磨,意味着即便坚持到最后一刻,病人也依然会清醒痛苦的离去。更残忍的是,肺癌有很多种类型,偏偏何胜军罹患的,是其中最难治也最凶险的一种,除了放化疗无药可治。然而放化疗也只能缓解当下,却治不了根。小细胞肺癌后期的分化率极高,是所有肺癌中反弹最快、恶化程度也最大的。 九到十二个月,这个宣示了何胜军生命倒计时的数字,让何朵当场崩溃到泪流如注。虽然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虽然这个结果早已经在脑海里浮出过无数次,可当医生一字一顿正式告知的时候,何朵依然完全无法接受。 何朵如逃亡一般,紧张卑微又小心怯懦地跑到楼道里,在确保父母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痛哭着,哭到全身抽搐四肢发麻,也依然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