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内尔同志?!德内尔?!” “我没事。” 德内尔以令人讶异的冷静神态从地上爬了起来,仿佛一枚五公斤重的炮弹在炮膛里爆炸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惊人的反应速度救了身边的所有人:炸膛将要发生的时候,他一脚将身旁的何塞旅长踹进壕沟,随后借助这一反作用力回身把发呆中的少尉扑倒。紧接着爆炸的气浪和飞散的弹片便席卷了刚刚三人所处的观察阵地。 不过德内尔终究只是一个凡人,炸膛的二号炮炸飞了炮位上的所有炮兵,对此他当然无能为力。 万幸的是,按照他所说的阵地布置方法,火炮的炸膛没有引发弹药的大爆炸。 “啊,他妈的!”何塞旅长满头冷汗从沟里爬出来,“究竟什么情况!” “二号炮炸了!”少尉将何塞旅长拉到阵地上,引起了后者更大的痛苦,显然他的肩膀受了伤。 “怎么炸的?”何塞看向了显得过于淡定的德内尔,“你好像发现原因了?” 德内尔点头:“炮弹入膛的声音不对,贴合炮膛很差,我怀疑是炮弹有问题,不过这下也没法调查了。” 在三人右前方二十多米的炮兵阵地上一片狼藉,断臂残肢以及各式内脏到处都是,少尉只看了一眼就吐了出来,看样子那些可怜的炮兵也不需要什么救护人员了。 “还好炮弹没被引爆,要不然我们就全完了。”何塞旅长心有余悸地指指被气浪吹翻的一摞炮弹箱和散落在地的铜炮弹。 “既然我们有条件的话,还是多安排人手把炮弹从隐蔽的地方传出来比较好,火炮被摧毁是常有的事情,而炮弹的殉爆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演习结束后的共和军士兵们以不亚于冲锋的速度回到了他们的出发阵地,像群无头苍蝇一样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气喘吁吁的拉莫斯上尉推开他的部下,跃过战壕走到何塞的身边:“火炮炸膛了?” “嗯,炸了。”何塞心有余悸地挠挠头皮,“要不是德内尔,命都没了。” 拉莫斯回头用西班牙语向部下下令,随后他们便犹豫着走上狼藉的炮兵阵地,开始收敛战友的尸首。德内尔也走上了血腥的炮兵阵地,顺手将挂在战壕边缘的半截手臂(看臂章是个下士)放到了他的主人身旁。 看了一会,他无语地摇摇头,抱起地上一枚沾着血的炮弹回到了何塞旅长的身边。 “找到原因了,旅长阁下。这箱炮弹不是施耐德m1897火炮的75mm榴弹,而是英制2.75英寸炮弹(口径69.9mm,非常接近于m1897步兵炮炮弹),这门炮的装填手并不是专业的炮兵吧?” 连炮兵军官都是自学的,装填手怎么可能是专业的?分不出来就硬把炮弹塞进炮膛,就这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后勤部门也是离谱,这个旅哪有一门英国炮?恐怕唯一的英制装备就是旅长胸前挂着的望远镜了吧?! 何塞为此大动肝火,将碎了镜片的望远镜掼在地上,“你妈的英国货!” 于是德内尔不得不像是教授小学生识字一样,向炮兵们教授施耐德火炮的炮弹长什么样——不是所有能塞进炮膛的炮弹都能打! “这个是最常见的榴弹。” “榴霰弹,它的引信是平的。” “这个是穿甲弹,最重的炮弹,因为它就是一个铁坨,对付坦克用的。”德内尔在士兵们惊骇的眼神中用炮弹尖咣咣撞了两下炮盾,“穿甲弹没有引信,没有装药,所以不怕撞击,也不会爆炸。” 何塞脸上涂着消毒用的碘酒,在战士们的身后静静地看着德内尔为惊魂未定的共和军炮兵讲解火炮的知识。拉莫斯上尉坐到了他的身边,也不向他敬礼,但他也见怪不怪了。 “情况怎么样?”何塞随口问道。 拉莫斯往嘴里塞了根烟,含混不清地回答:“我还在想办法,现在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还能穿过火线不成?” 何塞上校认真地看了一眼拉莫斯:“我觉得他能。” “呵,为什么?”拉莫斯轻笑一声,“就因为他今天救了你的命?” “我不否认有这个原因,但是在炸膛已经不可避免的时候,他先把我踹到战壕里,又扑倒了华金少尉,动作稍慢一点他自己就‘报废’了。我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吗?值得他这么玩命?” “叫我我肯定自己先扎进战壕。”拉莫斯的回答丝毫不留情面,“除非战壕外的是我老婆。” “你妈的,成天就想着勾引小姑娘上床,还能娶到老婆?”何塞笑着吐槽这位风流成性的部下。 “你就没妈。” 拉莫斯上尉的回答直白、恰当却又大胆到不可思议,体现了西班牙语至高的精髓,令何塞上校一时哑然。西班牙语运用之精妙让他丝毫难起生气的欲望,而是半天才回过神来:“学到了,学到了。” “不跟你扯了,我为这事又去求了我舅舅,他同意以第七军军长的名义下令巴斯蒂安穿过封锁线到我军这边,不过现在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派一支精干的小队去接他。” “他自己过不来?” “长枪党在岸边布置了至少三个师,还有不少宪兵和警察,我还亲眼看到了德国狼狗,他不可能从前线过来。人生地不熟的,走别的路也很难。” 拉莫斯嘬了口烟,继续说道:“加兰将军建议我们等等,顺利的话,再过四天我们就能控制巴斯蒂安可能所处的法永以及甘德萨以西的山区。” “问题不大,七万多人呢,准能把弗朗哥吓一大跳。”何塞上校压低了声音,“有打听到什么时候吗?” “很快,最晚后天晚上。” “那就静等好消息吧,唉,拉我一把——”何塞牵动了腰部的扭伤,疼得龇牙咧嘴。 “要告诉他吗?”拉莫斯朝德内尔瞥了眼。 “告诉他吧,实话实说就行。” 于是到了晚饭时分,拉莫斯便将自己打听到的巴斯蒂安的行踪告知了德内尔。 好消息是从南线来的,归功于“神通广大”的加兰将军,南线的共和军部队经过调查后确认巴斯蒂安曾在两个星期前穿过其战线去找法永地区的游击队,他声称自己奉命接替战友马尔科未完成的事业,炸毁位于法永的公路桥。 “根据时间推测,他现在应该与游击队汇合了——如果没有被长枪党逮住的话。”拉莫斯上尉接着说了自己的努力,“我让加兰将军下达了让巴斯蒂安撤退的命令,但是现在命令很难传达到游击队那里。就算游击队得到了消息,巴斯蒂安立刻穿越战线也不安全,你过去也一样。” “我又不是士兵,只是一个来自中立国的邮递员,按照海牙公约,他们不应该为难我。” “公约是公约,实际是实际,或许在别的地方公约管用,但是在西班牙。”拉莫斯狠狠地摆摆手,“不靠谱,非常不靠谱,叛军可是连屠村都干得出来的畜生。” 德内尔凝视着拉莫斯上尉的眼睛:“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在我们这里再待两天。” 尽管四周没人,拉莫斯还是压低了声音:“战役很快就要爆发,顺利的话,一个周之内我们就能解放巴斯蒂安所在的地区,到时候自然你就可以把他接回法国。” “万一他炸桥的时候牺牲了——” “切!”拉莫斯发出了不屑的声音,“他连炸药都没有,拿什么炸桥?我估计他是去找那些游击队员算账的,与其担心他炸桥牺牲,还不如担心他被游击队员火并。” 德内尔沉默了一会,接着提出了新的问题:“如果你们的进攻不顺利呢?” “到时候你再穿过前线也不迟。”拉莫斯回答道,“那个时候你就从阿拉贡北绕过埃布罗河前线到法永,或者从下游找个地方过去,然后把他带回家,到时候我会派人带你去。如果那个时候我不忙的话,甚至可以自己把你带过去。” 这个许诺简直过分胡扯,战争期间的连长会不忙? “到那个时候,派我去敌人的后方搞点破坏会比让我带兵打仗有用得多。”拉莫斯上尉严肃地说道,“而且如果进攻不顺利,麻烦就大了。” “这是一场决战吗?” 拉莫斯没有做声,只是他的表情已经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让·德内尔后来才得知共和军“埃布罗河攻势”的详情:为这次反击战,共和军集结了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几乎所有主力部队,总兵力近七万。第五军、第十五军与第七军一部将在埃布罗河下游向甘德萨方向发起反击,以打通加泰罗尼亚与瓦伦西亚的联系。 这是一场没有预备队的战役,毫无疑问是共和军在西班牙北部,乃至整个西班牙的最后一搏。 “西班牙工农的自由和解放完全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的反击不仅关乎加泰罗尼亚的命运,更关乎共和国的存亡。” 1938年7月24日夜晚,共和军战士趁夜色强渡埃布罗河。 当晚,何塞旅长召集了所有官兵——包括人人尊敬的德内尔教官,向他们宣读了共和国的战役动员令。 动员令的结尾引用了《列戈颂》的副歌: “不胜利,就死亡!(Vencer o Mor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