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伯爵的儿子博伊中尉先前正在英国远征军中服役,是英第一装甲师的坦克军官。只不过不在同德内尔协同战斗过的轻装甲旅,而是在该师的重装甲旅。阿拉斯反击战后,双腿尽断、上身血肉模糊的他被战友们从一辆玛蒂尔达坦克炮塔中拽出来,随后同大部队转移到了敦刻尔克。 不幸的是,博伊终究还是因为伤势过重,在5月29日撒手人寰。 “我倒是还好,毕竟是战争嘛,军人难免……”菲茨伯爵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只是我的妻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从上个月办完葬礼后就一病不起,医生说恐怕她日后很难离得开镇静剂了。” “请允许我向您的妻子表达诚挚的慰问。”德内尔真挚地说道,“我的儿子也在军中,她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不要谈这些事了。”菲茨歉意地摇了摇头,“是我失礼,居然还没有请教这位来宾的身份。” 于是马西莫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蒙巴萨·马西莫,现在自由法国任职。” “自由法国,戴高乐将军领导的那个?” “是的,伯爵阁下。” 于是菲茨伯爵又看向了消瘦的老友:“您也一定在这个抗战组织中服役吧?” “没错,我现在主要负责征兵工作。” “顺利吗?” “有很大困难。” 德内尔将弩炮行动以来英国政府的所作所为向菲茨伯爵一一叙述,他叙述得很有技巧,丝毫没有指责英国人民和基层官兵,反而不断为他们美言。但他越是这么说,菲茨就越是恼火。当听说德内尔委曲求全到打算让战友先关自己养子几天禁闭的时候,和他产生共情的菲茨已经难掩怒意。 “无论如何,这都是完全说不过去的!”菲茨气鼓鼓地说道,“内阁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在侮辱不列颠的荣誉!作为上院议员,我有必要向陛下报告下院的荒唐行径!” 菲茨的话一出口,德内尔和马西莫立刻打起了精神。两人交换了眼色后,德内尔开口说道:“我无意抨击英国贵族的品德,但是恕我直言,伯爵阁下,当前还是上院对自由法国的敌意更深。” “怎么可能?我在上院的消息还算灵通,根本没听到有这样的风声啊。” “贵国的海军将领雷金纳德·德克拉斯爵士不就直言要联合美国吞并法国的海外殖民地吗?” 德内尔的话令菲茨哭笑不得:“这事确实有,但是上院内部都把这当笑话谈,怎么可能真的推动这一计划实施?再说就算英国人傻了,美国人也傻了不成?他们可必欲肢解大英帝国而后快,怎么可能令英国再获取法国的殖民地?” 正当两人交谈之际,老管家突然敲门进来:“伯爵阁下,恕我打扰,有警察上门了?” “警察上门?”菲茨愣住了。 “菲利克斯警督亲自带队,说是伦敦的命令。”管家压低了声音说,“他们是冲这两位法国先生来的。” 菲茨伯爵已经非常不悦了:“让他们把话说清楚,戴泽南中校都要被授予维多利亚勋章了,他俩能犯了什么罪?!” “危害国家安全。” “和柯尼希中校的罪名一样。”德内尔吐槽道,“他能在英军指挥部煽动法军暴乱,我为什么不能在菲茨伯爵家中策划反英阴谋呢?” 马西莫敬佩地看了德内尔一眼,这阴阳怪气的本事真是绝了,既体现出英方行为的荒谬,又暗戳戳地侮辱了菲茨——如果德内尔在他家中策划反英阴谋,他菲茨岂不成了共犯?! 受此刺激的菲茨伯爵果然面露愠色,便让管家把警察赶走。为了避免唐宁街继续“为非作歹”,他向两位客人告了失陪之后,直接去书房拨通了白金汉宫的电话。 等伯爵离开后,马西莫便对德内尔说:“菲茨伯爵怎么跟汉弗雷说的完全相反呢?” “恐怕这一切本就是唐宁街的阴谋,所谓上院的顽固完全是内阁编造出的谎言。”德内尔回答,“下院本就有丘吉尔这样的主战派,张伯伦垮台之后,丘吉尔已经获得了自由党和保守党乃至工党的赞同,又有英王陛下的支持,何必再寻求上院的协助呢?” 马西莫也意识到了:“所以图谋法国海外领地的不是上院,而是内阁啊……” “这一切的一切,恐怕都是英国政府为了让我们屈服而想出来的主意,他们想恐吓我们,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离开他们将会一事无成,但是他们的心思注定会落空。” 德内尔离开沙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英国贵族和平民都对自由法国保佑同情,他们的举措违背民意,必定无法持久。更重要的是,我们不会屈服!” “我们决不投降。(英语)”受到激励的马西莫微笑着引用了丘吉尔的名言,算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了。 这个时候,菲茨伯爵终于下了楼,德内尔和马西莫立刻终止了谈话。 菲茨走到沙发旁,以极正式的语气说道:“先生们,联合王国国王乔治六世陛下有检阅自由法国军队的意向,不知贵方能否安排?” “这是自由法国军队的荣幸!” 得知这个好消息后,两人都激动地握紧了拳头,德内尔接着对菲茨说道:“能否允许我借用贵地的电话?我想尽快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戴高乐将军。” “请便,朋友。” 于是德内尔暂告失陪,跟着仆人也去了菲茨伯爵的书房。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这间屋子,一看到屋子里的陈设,他就难得的笑了:菲茨伯爵至今仍保留着法军士兵用德国人的旗杆为他做的简易拐杖。 “电话在这里,您请便。” “谢谢。” 女仆点头,离开了伯爵的书房,德内尔在确定没人旁听之后,便伸出手指拨通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自由法国办公处。”电话那头传来了德库赛尔无精打采的声音。 “是我,德库赛尔,戴高乐将军在吗?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他。” 一听到是德内尔打来的电话,戴高乐将军的副官立刻打起了精神:“您等一下,我马上把将军叫来。” 过不多久,德内尔就听到话筒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这已经成为巨人戴高乐将军标志性的特征了。 “有什么进展吗,让?” “白金汉宫通过菲茨伯爵告诉我和马西莫,英王乔治六世有检阅自由法国军队的意向。” 电话那头的戴高乐沉默了,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德内尔居然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取得这样重大的突破性进展。 乔治六世陛下这位结巴国王在民众心中颇有威望,其继承人伊丽莎白公主同样深受朝野欢迎(有谁会厌恶一个温婉美丽、优雅高贵而又平易近人的少女呢?),一旦乔治六世陛下检阅了自由法国军队,甚至只要他透露出这个意向,英国政府现在对自由法国的封锁就将立刻土崩瓦解。 是的,戴高乐虽然只是个半调子刚入门的政治家,但天然的政治嗅觉已经足够敏锐,他也发觉,处处阻碍围堵自由法国的根本不是什么上院顽固派,而是白厅本身。 “做的非常好,让!”回过头来的戴高乐热情地称赞了德内尔,“因为你们的工作,我们的前途一下子开朗了不少!” “荣幸之至,夏尔,不如马上跟白金汉宫联系,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吧!”说完这句话,德内尔便和戴高乐道别,“没别的事咱们就各忙各的去吧,夏尔,我这是借用菲茨伯爵家的电话,主人还在楼下等着我。” “等等,还有一件事。” “什么?” “柯尼希把罗贝尔抓起来了。” 德内尔感到自己的心被揪了一下。 “你不要怪柯尼希,他的行动经过了我的批准。” “我当然不怪他。”德内尔赶忙说道,“暂时拘押他还是我提出来的,情势所迫,不得不为嘛。” “你能理解就好,只是平白破坏了你们的关系……” “我们之间最多产生些嫌隙,多少法国父子还阴阳相隔呢,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德内尔苦笑道,“更何况,我对不起罗贝尔的事请又不止这一件,也就不差这一件了。” “法兰西会永远铭记你的贡献。” “‘她终将把我们感念’。”德内尔不由得回以《吉伦特派之歌》中的歌词。 结束对话后,德内尔仿佛无事发生一样,回到了会客厅,同老战友菲茨伯爵回忆往事。两个中年男子各有心事,被各自儿子的事情扰的心神不宁,预期中的战友重逢相谈甚欢根本没有发生,甚至几度陷入尴尬的沉默。 到吊钟敲了九下的时候,菲茨实在难以继续接待两位客人了,他带着歉意站起来:“真抱歉,戴泽南先生和马西莫先生,我今晚总是失态,未能让旧友新朋尽兴,实在是失礼。” “您帮助我们解决了这么大的问题,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而且我等流亡之人,也无心促膝长谈。”德内尔握住菲茨的手,望着后者的眼睛说道,“恐怕只有到故国光复、家仇得报的时候,我们才能像从前一样谈天说地。” 菲茨没有回答,而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邀请两人在家中留宿。德内尔婉拒了这一邀请,表示自由法国危若累卵,他打算当晚就和马西莫返回伦敦。 “带上吃的,让我的司机送你们回去。”菲茨伯爵解释了自己的用意,“坐火车的话,我怕你们直接被警察抓走。”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们带了足以租车的资金,伯爵阁下。”马西莫推辞道。 “省着那些钱吧,把每一个钢镚都变成子弹和炮弹。”菲茨伯爵的眼中怒火翻腾,“为我的继承人,也为所有的盟军烈士报仇!” 德内尔和马西莫只能接受这份沉重的好意,菲茨便把两人都送到门口。在告别过后,德内尔让马西莫先上了车,自己则对菲茨说道:“我遇到您的外甥了,他在德国第二装甲师做后勤官,他现在还很健康。” “嗯。”菲茨伯爵冷冷地回应道。 德内尔当然理解这位丧子的父亲的想法,现在的菲茨伯爵恨不得灭了所有德国人,他也只是把这个消息告诉菲茨,略尽老战友的义务罢了。 1940年7月5日夜,德内尔和马西莫乘车离开阿伯罗温,返回伦敦堤上的自由法国驻地。 自由法国遭遇的第一次重大危机基本上可以画上句号了,但代价是什么? 戴高乐在电话中没有告诉德内尔的是,后者跑遍各处征募的近八千士兵,如今仅剩不足一半,“自由法国第一师”就此缩水成了“自由法国第一旅”。 法兰西好不容易才团结起来的一点微末的抗战力量,便遭遇了这样沉痛的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