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尔莉特对夏洛特公主的疑问惊讶莫名,但在她将此疑问与公主的忧虑和痛苦联系起来之后,这一惊讶几乎立刻就化成了某种混合着期待和欣慰的复杂情绪。 夏洛特公主殿下,或许并不是个极右翼保皇派。即使在受到革命浪潮的直接冲击之后,她也很有可能没有像她的侍女玛丽安一样,将所有怨气都倾泻到平民的头上。 “作为自由、平等和团结的象征,大革命是法兰西民主的基石。” 这是德内尔曾对薇尔莉特说过的,她将这句话一字不差讲给夏洛特公主。夏洛特公主闻言,露出了一丝轻松的微笑:“看来你跟德国军人应该合不来。” 薇尔莉特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闭上了眼睛。 “让我们开始写这封信吧,或许你的文笔和经历能帮我向伯父转达我的心声。” “那么请问,殿下为什么希望向意大利国王维托里奥三世陛下写这封信?” “为了……” “如果目的实在难以启齿,或者您也不清楚这封信究竟想达成什么样的目标的话,不妨和我说说,是那些事让您产生了写信的想法?” 夏洛特公主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并非对革命一无所知,毕竟意大利的命运是如此之深地与法国的命运纠缠。法国大革命在缔造了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和第一帝国的同时,也催生了意大利的民族主义。 法兰西共和国的第一执政,同时也是未来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皇帝拿破仑·波拿巴便建立了首个以“意大利”命名的现代国家。这个国家毫无疑问是法国人照着自己的模样强行捏合出的,虽然法兰西的政治体制与北意大利地区的实际情况并不能完全匹配,但无论如何也比奥地利的统治强。 拿破仑失败后,以拿破仑为国王的意大利王国也被列强肢解,并把其中的大部分作为对奥地利的补偿——提出“补偿原则”者还是意大利的老熟人,曾担任过拿破仑外交大臣的瘸子,夏尔·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尔。 但一个人曾见过光明,又怎能再接受黑暗?北意大利政权仅仅存在了十年,却已经让亚平宁的子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统一的好处。统一的意大利不仅消除了各城邦和贵族领之间的关税,使得经济蓬勃发展,还解决了因各政治实体间互不信任导致的安全困境,极大地缓解了意大利人民维持军队的沉重负担。新的国民军也取代了此前的雇佣兵,使得如狼似虎的佣兵劫掠乡间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更何况还有彻底将意大利人从异族及其走狗的压迫下解救出来的《拿破仑法典》! 虽然法国人也从北意大利抽税征兵,但只有在法军兵败俄国急需输血的时候,搜刮程度才能与奥地利人刮地三尺的水平相提并论。而且在第一帝国已经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意大利的官员有的是对巴黎命令阴奉阳违的办法。 总之,法国大革命对意大利影响深远,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法国大革命直接创造了意大利。在拿破仑战争结束后的欧洲协调时代,意大利人便用法国人教给他们的武器,继续同奥地利哈布斯堡的压迫者斗争。 马志尼、加富尔和加里波第,他们的论述和行动都带着大革命时代的影子,烧炭党人起义和西西里起义同样表达了典型的“大革命”式的诉求:民族独立,民族统一。 意大利王国的建立也与法国有着紧密的关系,描绘了意大利统一蓝图的撒丁王国首相加富尔早在谋划伊始便做出了判断:通过撒丁王国统一意大利是对维也纳体系的直接挑战,甚至是颠覆,而撒丁王国只是一个小国,无力独自直面奥普俄“三皇同盟”,必须寻求盟友。 英国彼时奉行光辉孤立政策,绝不会冒着被卷入战争的风险支持撒丁王国的政策。那么唯一的盟友便呼之欲出了:号称拿破仑和大革命的继承者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 撒丁尼亚与法国并肩作战,击败了奥匈帝国,夺回了威尼托地区。彼时沙俄新败于克里米亚无力干涉中欧事务,普鲁士首相俾斯麦正在计划把奥匈一脚踢出德意志,英国则一直对不影响列强实力对比的欧洲局势保持疏远,加富尔因而只需要通过割让萨伏依地区以喂饱拿破仑三世,便能顺利合并除蒂罗尔和罗马的整个北意大利。 至于南方的两西西里被加里波第的红衫军奇迹般地消灭,从而使意大利南部归于萨伏依王室,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意大利统一的最后一块拼图在普法战争期间铺就。法国自诩为天主教的守护者,自然不允许意大利军队开进罗马。但随着普鲁士军队包围色当,俘虏法国皇帝,法军再也无暇南顾,意大利便趁此良机收复罗马并迁都于此,意大利遂归于一统。 “作为萨伏依王室的成员,我怎么会不了解法国大革命呢?当年我还嘲笑过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穷奢极侈而不爱惜人民,国内烽火四起而不知改悔,居然还有脸里通外国,活该被砍头!” 叙述过历史之后,夏洛特公主便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往了。 “你为我写公开情书是1919年的事,我是1925年嫁到西班牙来的。” 即使是在欧洲王室中间,西班牙也素以保守“反动”闻名,夏洛特公主在嫁来之前,便害怕自己那善良但不愿纠缠于俗务,一门心思想着潇洒的未婚夫从没有关注过属民的疾苦。 一到西班牙,她便特别留意了一下德米昂亲王名下的庄园、酒厂、畜牧场和矿业的情况,即使她并不擅长民政事务,也能看出那些农民和矿工已经被她丈夫任命的经纪人压榨得极惨。 她将人民的情况告诉德米昂亲王,理所当然地唤醒了后者的愧疚心理。为了改善民众生活,夫妇俩大幅缩减了自己的花费。反正德米昂也并不在意奢侈品,对宫廷舞会更是烦不胜烦,他只是寄情山水、爱好打猎罢了——相比与那些吞金兽,这几样兴趣才花多少钱? 德米昂亲王的花费就此锐减了几乎二分之一,节省下来的开支自然就成了亲王属民的收入,亲王夫妇二人一时间颇得人民赞赏。 对德米昂这种闲云野鹤,毫无政治理想的贵族来说,琼浆玉露也比不上与朋友们围着篝火喝的烈酒,因此他几乎感受不到削减开支对自己造成的影响,反倒因收获赞许而感激妻子夏洛特公主。 而作为妻子的夏洛特公主同样感念亲王对她的信任,所以便任劳任怨地陪同丈夫打猎、野营、旅行——德米昂亲王不喜约束,夏洛特公主也性好玩乐,夫妻二人意趣相投、如胶似漆,真真正正过了几年幸福的生活。 德米昂亲王的儿子甚至都是在伯尔尼出生的。 就连1931年国王退位都没有影响到他们,共和国当时命令全国所有地主减租减息,德米昂亲王毫不犹豫地服从了,一家人的用度再次缩减,即使在右翼执政期间,他们也没有再提高税收。 亲王、公主和伯爵(即亲王的儿子,德米昂亲王爵位只是侯爵)三人便同几个仆人一同在乡下的庄园居住,白天钓鱼晚上教孩子识字,过上了堪称隐士般的生活。1936年左翼重新执政后,有大量贵族开始流亡国外,但德米昂亲王和夏洛特公主都没有流亡的打算。 “西班牙是我的祖国,卡斯蒂利亚是我的故乡,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情,共和国不会为难我们的。” 德米昂亲王是这么说的。 为了表示对共和国的忠诚,他毫不犹豫地服从了政府的命令,带着家人返回了马德里。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这一家人感到相当惊恐了。 “我们别墅的大门被撞开,家具财物被洗劫一空……墙上、画上甚至天花板上都写满了工会和社会党人的标语。德米昂家族先祖的雕像都被割掉了头,身上画着各种下流的符号。”回忆起那时的景象,夏洛特公主没有憎恶,只有恐惧,“我对丈夫说,‘坏了,他们现在根本不分青红皂白了’。” “西班牙人民已经失控了?” “其实没有。”夏洛特公主苦笑不已,“我们和那些民愤极大的贵族地主享受同样待遇,倒也不算完全无辜。” 夫妻二人虽然很愿意克制自己对奢侈生活的追求,也试图改善过他们属下农民和工人的生活,但二人却没有将那些规则落实的耐心和能力。 结果就是,他们的收税员和经纪人做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报表欺瞒了这对天真的夫妇,他们省下的钱一分都没有落进平民空空如也的口袋中,全便宜中间这群王八蛋了。 就比如,德米昂亲王口袋里那个“领民感激领主仁慈而自发筹款赠送的镶珍珠金十字架”,那是他的收税员们强迫民众出钱认捐的,他们为此从四个庄园搜刮了足足五倍于其价值的财货,使得农民怒火满盈。即使他们知道自己的傻领主也被骗了,也难免恼怒亲王的愚蠢。 过去十年中,民众该饿死的仍旧饿死,该病死的仍旧病死,两人的善心根本没有丝毫效果。只是体谅这一对夫妻的天真和善良,农民和工人陪审员们才没有对他们痛下杀手。 “革命法庭剥夺了我们全部的财产,并将我们驱逐出境,而一起被革命法庭公审的被告几乎都判了枪决,所以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夏洛特公主脸上苦涩依旧:“当年我嘲笑的并不只是玛丽王后,还有被贪官污吏和野心家耍的团团转,最后丢了脑袋的路易十六。现在看来,我和丈夫也没比他们强到哪里去嘛!” ———— 奥地利军队的军纪一向堪忧,早在三十年战争期间,华伦斯坦就以劫掠平民闻名。“战争期间我能为皇帝陛下再养一万大军”正是他的真实写照。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早起,西里西亚人居然配合普鲁士军队攻击奥军,因为后者几乎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兵不如匪”。奥地利军队纪律之败坏,根源在于后勤和军饷制度极其腐败落后(参考蒋匪军受压迫的小兵们,肚里没粮手里有枪,那么……),奥地利军队的糜烂甚至把新即位还不熟悉情况的特蕾莎女王都吓了一跳。 法国大革命战争和拿破仑战争期间,北意大利对法国人赶走奥地利人是非常满意的,今天意大利国歌《马梅利之歌》和波兰国歌《波兰不会灭亡》互相提到了对方,正是由于两国义军在大革命期间共同追随拿破仑作战,要掀翻奥匈和沙俄的残暴统治。 “意大利人流的血,波兰人流的血,被哥萨克喝掉,但要把他的心脏烧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