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尔搭乘着格拉谢尔中尉的吉普车,一离开港口就和身后其他飞行员们乘坐的卡车分道扬镳了。那辆卡车从港口直接向南,但吉普车却沿着海岸线一直走。格拉谢尔中尉一路上非常严肃,完全不同罗贝尔交谈,这样的情况令后者完全摸不着头脑。 如此异常使得他完全没心情欣赏亚历山大港海岸的黄昏美景,即使这里曾是萨拉丁、路易九世和拿破仑一世等一众历史人物尽情发扬才智和勇气的沙场。 好在此等纠结犹豫在半个小时后走向了终点,他们的汽车停在了一座高级疗养院前,在看到英文“高级疗养院”的那一刻,罗贝尔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我的父亲还好吗?” “不太好。”格拉谢尔中尉表情沉重、惜字如金,罗贝尔的心情也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头顶钢盔的英国哨兵随意一检查就将格拉谢尔放过去了,似乎中尉先生已经成了疗养院的“常客”,对罗贝尔的检查也随着格拉谢尔一句“这是戴泽南上校的儿子”而变得无比敷衍。 他们进入庭院不多时路灯就点亮了,罗贝尔由此看清了疗养院精美且充满异域风味的装潢,以及路过的衣着齐整、一丝不苟的护工,看来他的养父已经受到了英方的妥善照顾。 端着右手前头领路的格拉谢尔突然问道:“你上次见到上校是在什么时候?” “在去年非洲远征军出征那天。” “一年过去了。” “是的,长官。” 罗贝尔跟着中尉穿过庭院,走过一段回廊,又穿过一个约有200多平米的大厅,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当格拉谢尔中尉右臂微曲,抬起左手叩响一扇木门时,罗贝尔发现自己的心跳声甚至盖过了中尉叩门的闷响。 门一下子打开了,只是开门的并非罗贝尔的养父,而是一个消瘦高挑的空军士官,只是此人身上的学者味是怎么也遮不住的,这让罗贝尔一下子就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士官以朋友而非下级的语气向格拉谢尔问候:“晚上好,格拉谢尔中尉,是罗贝尔少尉到了吗?” “是的。”格拉谢尔丝毫不以为忤,他侧身让出了罗贝尔,“这就是戴泽南长官的儿子。” “您好,阿隆教授!”罗贝尔毫不犹豫地率先向面前的士官敬礼。 “您好,罗贝尔少尉,怎么也该是我向您先敬礼啊。”阿隆略尴尬地回了一个非常不标准的军礼,随后腼腆地笑笑,“不说这些了,快请进,戴泽南上校这些日子天天数着日子等你来呢!” 听闻此言,罗贝尔重重点头,随后急匆匆地走进房间。这个房间并不大,所以他一眼就看到了阔别已久的父亲——那个身着厚实的秋季军装,憔悴、深情而威严的法兰西军人。 “好久不见,罗贝尔。” 德内尔的声音沙哑无比,令罗贝尔感到无比陌生。罗贝尔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来不及说出任何话,他的双脚就将他带到了父亲的面前。抱住瘦骨嶙峋的养父,罗贝尔忍不住埋怨:“你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而虚弱的上校一句话也说不住口,只是尽力抬起羸弱、冰凉的双臂,同样抱住健壮的儿子。 尽管父子重逢感人至深,但为了德内尔的身体,阿隆还是无奈出言提醒:“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了,那您还是回去躺着吧。罗贝尔,和我一块把上校扶回床上。” “好的教授。”罗贝尔揩去眼泪,搀扶着轻得可怕,而且还在发抖的养父进入卧室,床上的厚被子在他眼里都能勉强满足巴黎初冬的御寒需求了,而德内尔却能安居其中,几乎毫不出汗。 不需要罗贝尔猜测,格拉谢尔就交代了他养父的病情:“戴泽南上校患上了疟疾。” “疟疾?” “对,坐吧。”阿隆教授从套房的客厅进来,将一个凳子放到了罗贝尔的身后,开始为这个焦虑的儿子介绍其养父的病情:“戴泽南应该是半个月前染病的,当时一群老兵来探望他,其中就有两三个处于潜伏期的患者,而且你的父亲也被蚊子叮过。” “上校病情发作已经有四天了。”一旁站着的格拉谢尔中尉接过阿隆的话头,完全不在意后者作为一个士官直呼上校的名字,“今天正好到了害冷的时候。” 躺在床上的德内尔到了这个时候都不忘哆嗦着打趣自己:“明天就该热得要裸奔了……” “您快歇着吧,上校。”德内尔不合时宜的玩笑真让人感到无奈。 疟疾确实是欧洲人到热带很容易染上的疾病,德内尔患上这病只能自认倒霉,毕竟谁也没法免疫蚊虫叮咬。对于非洲以外的人来说,疟疾曾经算是半个绝症,患上疟疾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炼狱,但这种疾病的危险性随着特效药奎宁的发明已经大大降低了。 然而奎宁的副作用并不亚于磺胺,对人体的伤害相当大,体格虚弱的人必须慎之又慎。所以身体虚弱的德内尔只能在军医的要求下削减药量,这也就意味着,对比成年男性一个周就能稳定病情,德内尔可能需要两个周,甚至更久。 “在你到达之前,看护上校的任务基本都落在阿隆教授的身上,现在你来了,教授也可以安心去不列颠工作了。” 听到中尉的介绍,罗贝尔感激地向阿隆教授躬身,后者谦逊地说道:“格拉谢尔中尉的赞扬真叫我惭愧,我哪会照顾别人,只是帮着联系护士罢了,最多和戴泽南聊天解闷。” “这就足够了,父亲一直喜欢读书学习,能和您这样的学者交流,一定能缓解病痛。”罗贝尔说完便看向了自己的养父,发现后者尽管神情复杂,不过最后还是点头肯定了自己的话。 罗贝尔只当是父亲被病情折磨得难受,于是心疼地把手伸进被子,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过了一会,格拉谢尔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以略随意的语气向罗贝尔布置了任务:“你暂时不需要考虑执行飞行任务,就在这里看护戴泽南上校,这是戴高乐将军的意思。” “或许这才是上级命令我到埃及的真正原因?”罗贝尔也颇随意地吐槽。 而格拉谢尔却一本正经地肯定了他的猜测:“正是如此,戴泽南上校能否尽快恢复健康的重要程度,远超过一个侦察机飞行员能否履行职责。” 戴高乐将军对父亲的重视令罗贝尔骄傲的同时深感责任重大,他坚定地低声说道:“不论是为了我还是法兰西,我都会照顾好我的父亲。” 床上的德内尔闻言欣慰地笑了。 德内尔正难受的厉害,作为养子,罗贝尔的心思理所当然全放到父亲身上,格拉谢尔和阿隆一时间也无话可说,房间内就又沉寂了下去,直到德内尔拧着眉头呻吟道:“你们该吃饭了吧……” “那我先留下。”阿隆主动站了出来,“格拉谢尔中尉带罗贝尔去吃饭,顺便告诉他厕所、热水间、护士站之类地方的位置。” “行,我们把上校和你的饭给捎过来。”格拉谢尔干脆地答应下来,随后起身叫上了罗贝尔,“我们走吧。” “我先走了,父亲。” “别这么叫了……”尽管难受的厉害,德内尔还是对罗贝尔过于正式的称呼表达了不满,“这里都是自己人……” “好吧,爸。” 在罗贝尔跟随格拉谢尔离开病房前,他听到养父低声请求阿隆教授:“我现在很痛苦,请向我继续讲解爱德华·卡尔的观点吧。” 阿隆同意了德内尔的请求,于是在罗贝尔带上病房房门之前,拥有鹰隼一般视力的他看清了教授拿起的那本书的封面:《二十年危机》。 “我们继续从爱德华·卡尔对乌托邦主义的批判讲起……” “你也要听听阿隆教授讲解政治学理论吗?”罗贝尔的身后传来了格拉谢尔中尉的催促。 “抱歉,中尉。”罗贝尔尴尬地关上门,跟上了中尉的脚步。 养父的情况尽管比较糟糕,但好在稳定且趋于好转,如此以来,罗贝尔也多少放心了一些。这让他想起来对格拉谢尔中尉表达谢意:“中尉,我还没来得及向您表示感激。” 在前头走着的格拉谢尔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年轻的罗贝尔:“戴泽南上校是我的上级,照顾他是我的职责,更何况他还救过我的性命。” “您是他在自由法国第一团的战友吗?” “不,我和上校曾共同在第95摩托化步兵团服役,那时我是上校麾下的一个连副。”格拉谢尔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然后继续迈步往餐厅走。 “您一定是位非常优秀的指挥官。”罗贝尔闻言,便用德内尔书信的内容恭维他,“爸爸曾写信告诉我们,他营里的军官们勇敢而卓越,足以托付性命。” “那可真让我受宠若惊了。”一直板着脸的格拉谢尔终于露出了笑容。 “我的父亲从不喜欢言过其实,相信您将来还会立下更大的战功。” 这一句绝对算是合乎礼节的称赞了,只是格拉谢尔的笑容立刻变得苦涩了起来,他再次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不知所措的罗贝尔,然后用左手缓慢地挽起了右臂的袖口,起初倒是一切正常,但是很快狰狞的疤痕便显露了出来。 “我的肘关节被打碎了,现在右手只是个摆设,最多还能动动手指和手腕。我还能被允许穿军装已经是戴高乐将军和上校的照顾,至于战功,实在不是我能指望的。” 看到罗贝尔不知所措的申请,格拉谢尔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有失消沉,于是他立刻展开袖子遮住伤口,并用自己尚健全的左臂揽住罗贝尔的肩膀,带着他往食堂走:“不过废掉一条胳膊并不意味着我成了废人,虽然没法打仗了,但我还能继续为抗战做贡献。等上校养好病,我就跟着他去美国干外交。” “干外交?我爸行吗?” “嗨,你可不要小觑了你的父亲,罗贝尔。或许他不擅长和官员们打交道,但论唤起民众,他简直就是个职业革命家。”格拉谢尔接着以崇敬的语气表达着自己对德内尔的敬意,“更何况,他克服残疾的心态正是我绝佳的榜样。” “您太夸张了,中尉。”罗贝尔苦笑道,“他的‘残疾’又不影响正常生活,没法和您比的。” 格拉谢尔闻言立刻反驳:“算了吧,比起尝不到任何味道,我宁可报废一条胳膊。” “尝不到味道?”罗贝尔脸色立刻变了,“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