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逸? 查小逸寻声跟进了堂屋,见父亲正俯身趴在一张小床上,将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女童揽在怀里,口中不断溢出抚慰的话语。他哄小孩子显然是不熟练的,女童不仅没有消了“起床气”,反而小嘴一咧,“妈妈,妈妈”地哭闹起来。 “……她妈妈呢?” 问这话的时候,查小逸的心里似乎已隐约有了答案。只不过,她一时半刻还无法接受,一个人怎么可能穿越时光见到幼时的自己?像个旁观者,却又活生生地参与到这个家庭的亲情之中,有声有色地经历这个家庭中所发生的一切,这简直太荒谬了。 父亲好像并不打算把身旁的查小逸介绍给小孩子,他还在努力用着他那老套的手法来哄逗,哄了半天,女童也没有止住哭闹。“她想颖茹了,没事,过会就好。”父亲像是说给小逸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爸……” 小逸一时语塞,父亲一直在竭力安慰着那个幼时的“查小逸”,却对站在他身边的这个长大了的自己没有过多的关注。父亲对自己的感情,难道也随着多年的失散而变得淡了……小逸无比羡慕和怀念,那个躺在父亲怀里的小小的“自己”。 努力平复了内心的波澜之后,查小逸仔细打量起了这个老宅。日用的物品随意堆放,桌椅蒙上了灰尘,家里这般乱像,像是很久没有女人打理过了。一种强烈的疑惑涌上心头,她好像在替年幼不懂事的自己问:“我妈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走?” 查兴良轻拍着女童的肩头,回忆说:“半年前,她就开始不愿回家了。我知道,她看不上我,看不上这个家……她遇到更好的了,我知道……” 查小逸背靠着堂屋的门框,呆呆地望着外面纯白的天空,她的身体缓缓滑落,跨坐在了门槛上。她已经记不起,或者说她从未记得父亲还有这般软弱的时候。在她最为久远模糊的记忆里,父亲即便是和母亲吵起来,也绝不是先低头的那一个。 “……你在外面,总共欠了多少钱?”她问得很直白。到了这个份上,她不要虚伪地遮掩。 “大概是九八年前后,经济危机……跟着我出来的兄弟们一起掏光家底搞的水产,最后卖不出去,没人要……”父亲垂着头,怀里的“小逸”不哭不闹,似乎又睡着了,连晚饭也没吃。 “……那段时间,人们都说扛一下就过去了,就看谁能咬着牙坚持住。我带着他们四处凑钱,能借的都借了,龚家连老爷子出海打拼了一辈子的渔船都典当了……实在没办法了……来要账的时候,他们说,那几坑臭鱼烂虾,白给都没人要……” 查小逸的眼圈红红的,看着父亲,她又同情又愤怒:“所以你就躲起来了?……你怎么这么怂啊?” “怂?”查兴良略显意外地扭过头来,这不是他那代人轻易挂在嘴边的词。他恐怕没想到,一个父亲在女儿心中的评价,竟会差劲至如此。 查小逸用手拂起额前的碎发,兀自接着说:“我们学校有个女生,我们俩简直是八字不合……有一天,她把我逼急了,我们打起来,她的琴从四楼掉了下去。校内调解的时候,我当众给她写了欠条,四万……” “不,你不懂……”查兴良望着小逸的眼中,闪动着难以名状的苦衷。 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 “查兴良,我们知道你在家!别藏了!你躲不掉的!” 啪!啪!啪! …… 院外一阵嘈杂突起,两扇木门被人砸得咣咣响,好似要散架了一般。父亲惊慌不已,急忙将怀里的小逸放回小床,转身去拿衣物。院门终还是被踹开,来人气势汹汹地进来,肆意掀翻物品,慌乱的场面吓哭了年幼的小逸。 “你们要干什么?!家里有小孩子,你们不要乱来!”查兴良用身体堵住门口,查小逸跑去抱起了哭闹的小“小逸”,虽然自己也吓得发抖,却一个劲地安慰小孩子别怕。 “干什么?……钱呢?!”带头的男人咬着牙说。 “家里没钱!我说过了,我当初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情份上没有让你们留下字据,可投资是风险共担的!现在生意赔了,你们不能让我一个人承担所有。阿立,我也有老婆孩子,我也要养家糊口!” “塞林姆啊!”男人一计重拳打在查兴良的腹部,直打得他踉跄跌进身后两双擒拿住他的手臂中,“兄弟们被你骗得一干二净,我胞弟龚阿华连婚都结不成,你一个‘养家糊口’就完了?半年期限到了,没钱?那就别想好过!” 龚阿立带头,被束缚住手脚的查兴良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家里所有可能藏钱的地方全都翻找一遍,翻箱倒柜,打翻的打翻,砸烂的砸烂,衣物被褥全部撕扯出棉花,翻找出来的零钱还不够几个人坐计程车来一趟南屿镇。 “你们别砸啦!我阿爸说了没有钱就是没有钱!……” 查小逸怀里抱着年幼的小逸,带着哭腔哀求,却被龚阿立的手下人一脚踹翻在地上。 “小逸!……” 查兴良的双臂被人从后面拉平,肚子上又挨了几脚,胃溶物顺着他的嘴角喷出来。 龚阿立累得气喘吁吁,胸膛愤怒地起伏着。他用手捋了捋凌乱的刘海,看着跪在地上已然半昏迷状态的查兴良恶狠狠地说:“查兴良,实话告诉你,今天我们几个既然来了,就没打算便宜地走。你今天要么痛痛快快拿钱出来,要么,我们就自己动手拿了!” 自己动手?拿什么?查小逸透过一双哭花了的眼睛四下打量着被砸烂的家,这个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突然,她好像明白了,紧紧抱住了在她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孩子。几双伸向她们的大手吓得一大一小两个查小逸惊叫不止。 “晚上拿钱……” “你说什么?”龚阿立挥手示意安静,俯身凑近半死不活的查兴良,侧耳听他气若游丝的低语。 “今晚……十点半……南屿镇码头,2832船……拿钱……” 龚阿立听了,满意地看了看几个弟兄,又蹲在查兴良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替他拨开沾满污物的发梢,像老朋友般关心道:“早说嘛,阿良。早说,大家都不用这么麻烦。你怎么样,身体没什么大碍吧?” 手下人放开查兴良,他支撑不住倒在地上。龚阿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冷笑一声,道:“别耍花招。晚上,带上你女儿一起上船。” 不速之客走了,带走了查兴良的体面和尊严。他的胸前和衣襟满是污垢,像只被铁链栓住的狗一样,了无生气地倒在地上的一滩残羹冷炙里。 查小逸冲过去,扶起了父亲,用手掸去他头发里的饭菜残渣,揪心地问:“爸!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啊?爸?”而查兴良却无言地摆了摆手推开小逸,撑起身体,颤巍巍地挪步到堂屋门口,跪坐在正哭得六神无主的女童面前,紧紧地将她揽进了怀里。 黑洞洞的门框里,一对拥抱的父女就像冬夜里的两个街头乞丐,正用尽最后一点体温温暖彼此。查小逸记得这温度,它曾在心口无数次地燃烧过,滚烫得就像此时眼窝里的大朵泪滴。 “爸,你真的要去么?” “没有办法了……得去……” 蓬头垢面的查兴良用手掌为幼时的小逸擦去泪水,转过头,坚定地看着长大后的查小逸。 闷热的夏日夜晚,厚重的云层把水汽捂在海面,天地间正在酝酿一场暴雨。父亲披着黑色的橡胶雨衣,来来回回地,在查小逸面前往返于船上和岸上。查小逸帮不上什么忙,因为无论她问什么,父亲都缄口不言,绝口不提他到底要往船上搬些什么东西。 “真的没有别的路了吗?” 小逸又问,得来的还是父亲的白眼,于是她也不再发话,只默默地帮他一起搬起了铁桶。父亲的眼神里似是有些意外,但他还是接受了小逸的帮助。父女俩一起,很快就把物资全部搬上了船,最后才将一直站在岸边的小小逸领上了船。查兴良坐在船梆上点着了一根烟,他的面庞被火光短暂照亮,随即又被大海的深邃所吞没。 “爸,你和我多说些话吧……爸,你为什么不愿理我?……你心里,到底在乎不在乎我和我妈,还有这个家?……” 无论查小逸问什么,查兴良都是一副沉思的面容,呆呆地望着远处海天线附近,漆黑背景里的那几点时隐时现的灯光。直到,她沉下声来说:“爸,我知道你今晚要干什么。” 查兴良终于被惊动了。他回过头,干枯的发丝被海风粗暴地撩向头后,刚要开口,父女俩的注意力便被岸上的一阵脚步声吸引过去。龚阿立带头,夜幕下四个人影正行色匆匆地沿着码头的台阶拾级而下,疾风一般走过栈桥,登上了渔船,站在了查兴良和查小逸的面前! “钱?” 男人极力压低了声线,谨慎而坚决。 查兴良看了他一眼,胡茬丛生的唇齿间挤出一句“离岸远些”,便兀自走进驾驶室启动了引擎。龚阿立带来的人回头看见两个女孩挤在船尾的角落里,正胆战地相互抱在一起,他的嘴角微斜------查兴良果真带着孩子上船,这便合了他们的心意,量他也不敢怎样。 海浪翻涌,浪花击打着岸边的锚桩。柴油发动机的“哒哒”声音回荡于漆黑的海面上,喋喋不休,似阿婆口中焦虑地念着平安经。不多会儿,岸边的灯火已足够远;又过了半个钟头,渔船像驶入了一只巨兽的腹中,周遭再无半点光亮。 “喂!还要开多远,钱呢?!”手下人叫嚣,伸手要去抓查兴良的衣领。 查兴良左手一挡,右手迅速熄了引擎,拔下钥匙,丢进了船侧深不见底的海水里。 “查兴良!你什么意思?!” 龚阿立看看船尾的小孩,又看看查兴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让查兴良带着孩子一起来赴约,就是防着他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可当查兴良把引擎钥匙扔进海里,他便知道眼前这个曾经一起共事而现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到底是个狠角色。 寒光一闪,龚阿立的袖口里多出了一把匕首,他气急败坏地吼道:“查兴良,你不要逼我!” “是你们要逼死我!”说话间,查兴良也已将拴渔网的麻绳割下一段绕在手掌上,挥拳便抡了过来! 查小逸惊恐地看着船舱里的人撕打在一起,狭小的舱室被踏得摇摇晃晃,几个人的面上都开了花,血腥味和海腥味混在一起。小小逸怕得缩成一团,蜷在查小逸的身下哭喊得失了声。查小逸护住小小逸的身子,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一面安慰地说着些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语。 混战在刀子插进胸口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三张惊慌失措的脸、一张赶尽杀绝的脸、一张面色死灰的脸------那是直插心脏的一刀,就算在医院门口都抢救不过来。 杀人了……他竟然真的杀了人…… 大哥直挺挺地躺尸在眼前,小弟瞬间吓尿了裤子,连连举手投降,无比真诚地指着查兴良:“阿良!你别过来,钱我们不要了,别过来!……啊呀!!……” 又是三刀,每一刀都像扎在了小逸的身上,吓得她连怔了三下。 再扭过头来的时候,查兴良的面颊上溅满了血水。他的眼神穿过瑟瑟发抖的查小逸,落在了她怀中已经魂魄飞散的小小逸身上------竟然,是一丝告慰的笑容。 手捧的火星亮了又暗,查兴良为自己点上了一支烟。他也许也没有想到,一切按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就连杀人也没有经历想象中的艰难时刻。是爱吧,查兴良对自己说,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让一切都随着自己一起堕入深渊,从此再没有谁会在她的生活里纠缠、折磨她。她还这么小,很快就会忘记所有的一切。她会在母亲的呵护下成长,成人,然后再遇到爱…… 查兴良把写好的信叠起来,叠得小小的,足以放进一个胶卷盒。 “爸,我记起来了……” 小逸惊恐的瞳孔里,查兴良正在把一桶一桶的汽油淋在尸体上,淋在尸体的衣裤、皮肤和毛发上,淋在船舱的每一处。她的瞳孔里,查兴良满身血污,披散着头发,像个疯子一样在船舱里大笑、大叫,尽情地手舞足蹈、宣泄着。她的瞳孔里着了一把很旺的火,火势越烧越大,烧得噼啪响,火光翻滚升腾,像海面上放起了烟花。 那时,她已经带着小小逸,坐进了不知将要漂向哪里,也不知何时会沉的木盆里。查兴良双手攀着木盆,整个身子泡在海水里,卖力地哄笑了小小逸。是该分别的时候了,从此,小逸的生命里不应该再有查兴良这个人。 “阿爸!” “爸!” 两个女孩趴在木盆边沿,望眼欲穿地看着身下的大海…… “不好!病人左房压异常升高,急性二尖瓣反流!” “准备二尖瓣夹闭……” “给药硝普钠,扩张血管,注意血压!” “有心衰迹象!” “利尿,呋塞米,减轻负荷。” “……” “小逸,坚持住……” 不,不对……不对…… 还缺了什么,不是这样的…… 查小逸双手扒在木盆的边沿上。前方不远处,父亲沉入海里的地方暗流汹涌,躁动的波澜倒映着更远处的海面上,那熊熊燃烧的火光。 乌云追上来了,吞噬了头顶的月亮,沉闷的雷声裹挟着暗色的闪电隐藏其中。 “阿爸给了你什么东西?给了你什么东西没有?……别哭啦!” 查小逸焦躁地晃动着小小逸的肩膀,紧锁的眉头看不出些许怜悯。她大声命令说:“他给你什么了,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响雷在头顶炸开,小小逸尖叫着捂住了耳朵,惊恐不已。雨水倾注下来,狂风也卷起浪涛,两个女孩瞬间被浇透,头发和衣衫紧贴在身上。 片刻间,木盆里已经积起了三四指的水。 顾不了那么多了,查小逸放开哭嚎着的小小逸,用双手将木盆里的水一捧一捧地弄出去。她发动了全身的力量,与瓢泼大雨竞速,与横风狂狼对抗,拼了命与死神赛跑,让木盆沉的慢些,再慢些…… “爸到底给你什么了?!……噗……快拿……噗……快拿出来!!……” 然而,不管她在风浪中如何嘶吼,小小逸坐在木盆里自顾自地哭,哭得伤心,哭得绝望。突然,一个巨浪将查小逸拍入了海里,冷峻的海水瞬间从眼耳口鼻灌入身体,查小逸被巨大的恐惧吞噬。那一刻,木盆里的小小逸哭得更加刺耳了,仿佛感知到,她失去了这天地间最后一个能拯救自己的人。 顺着哭声,查小逸拼尽全力游向海面,再次抓住了木盆的边沿。她大口吐出海水,大口喘息倒气。 小小逸似乎终于从这令人窒息的恐惧中缓过了神,虽未停止哭喊,却也有意识地伸着弱小的双臂,要拉查小逸上去。尝试了几次,查小逸努力向上一跃,终于脱离了冰冷的海水,翻进了木盆里。 “这个……阿爸给我这个……” 小小逸重获亲人,抱着查小逸边哭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胶卷盒。抵着风浪,查小逸艰难地从里面抽出一个纸卷,展开一封短信: 「……永林……托付……如约行事……灯塔……从今往后……念我……良。」 这便是信上没有被雨水、海水和泪水打湿的所有能够辨认的字迹。 伴着巨响,刺眼的亮紫色闪电落在了前方。木盆终于被巨浪掀翻了,两个女孩被抛入了海里。 “小逸!……” 那是最后一句吐着泡泡的呼唤,在荡漾着的,被朦胧灯光照亮的海面之下。 那一刻,雷声被静音,风浪被遮蔽,海水不再寒冷,世界突然安静得只听得到耳畔的长音蜂鸣…… “主任,病人没有心跳了!” “准备心肺复苏!” 手术室里,空气仿佛一下子凝结了。即便是经验丰富的医护团队,此刻,专业的镇定外表之下也涌动着极度的紧张。无影灯下,一双手接替另一双手,胸外按压一刻都未停止。 这台先心病介入手术确实比以往复杂了些,但根据国内外的临床经验,也并非是九死一生般凶险。他们也许对于死神的突然光临有一定的预期,却一定没有真正做好心理准备,让死神将这样一个花季少女从他们眼前带走。 “肾上腺素1毫克,静脉推注!” “换人,持续按压。” “准备除颤,150焦耳,第一次……” 泛着金属光泽的细针头刺入了臂弯的皮肤,和死神抢夺生命的药液被推入了细嫩的血管。少女洁白的胸膛暴露在除颤仪的电极之下,随着瞬间释放的高压电波而轻微弹起。在她的颈边,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振落,扫过肩头、拂过上臂,滑落在冰冷的手术台上。 “180焦耳,第二次……” 护士长也落泪了,她不想在同事们面前暴露自己的柔弱面,于是扭过头去,尽量令人毫无察觉地轻吸鼻子。她知道,作为一名医护,这种场面她应当专业;而作为一名同龄女孩的母亲,她很难坚强。 “180焦耳,第三次……” 手术室里悠远地回荡着仪器的电流声、报警声和几乎是喊出来的号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