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单程车」 -------------------------------- 我不是一个健全的人,即便我再要强,有些事情终究是做不了的;就像一场感情中的弱者,有些事情终归不能强求。 “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和可爱的小朋友们,欢迎大家来到海洋小课堂,今天大家将要随着雨宫姐姐一起,到深海的世界遨游……” 大学毕业后的我不能像同学们那样,乘着科考船到大洋深处去与阳光、海浪和鱼群作伴,而是只能选择做一些学术交流或者科普的工作。我在讲解中常常要扮演成一个有着八只触手的章鱼,或是一条快乐的白鲸,以此来吸引小孩子们的注意力,否则买票坐下来听讲解的客人就会少很多。 海洋馆的同事们对我也很照顾,他们会在我讲完后主动帮我摘下头套,然后递上一瓶矿泉水,真诚地说上一句“辛苦了!” “妈妈,白鲸不是很活跃的吗?刚才她讲的时候为什么一动不动呢?” “因为她要认真地给大家讲解呀。” “那为什么刚才的那只虎鲨就一直游来游去呢?” “……” “小朋友,白鲸姐姐累了,因为白鲸姐姐在大家来听课之前已经游动了一下午了呢,我们一起给白鲸姐姐鼓鼓掌好不好?……” 我们是一个团队,几个人承包了海洋馆的一个科普小课堂,演讲效果好的话每个人都能多分得些收入。没有人怪罪我因为行动不便给团队带来的拖累,尽管我有时也会内疚。 “直树君,今天谢谢你。” 换好了衣服从更衣室出来,刚好遇到了今天一同讲解的冈村直树,我真诚地和他道谢,直树君则谦虚地半鞠躬说:“哦哦不用谢,换作是我的话,我也会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吧。” 也许我真的是累了,竟然把家门钥匙遗落在了表演服里,不回去找的话,今晚要露宿街头了。 “……直树,你今天表现得真绅士!” “应该的。不那样说的话,樱的心里会不好受的。” “哎?直树,你不会是对她有意思吧?” “喂喂,她说过她有喜欢的人的。而且我吧……” “什么?” “一想到她那条冰凉的腿,我就……” “哎?完全不行吗?” “嚯嚯哈哈……” 我赶紧退了回去,险些碰到说笑着从男更衣室出来的他们。 高桥凌美说得对,这个样子的我竟然还在怀念和憧憬着清志君,我也完全原谅不了自己。我辞掉了工作,在几年的时间里都不愿见人,也很少出门,靠给海洋馆和杂志社写科普读物维生。 · 平成廿七年,我突然腹痛难忍。医生从我身体里切除了一个瘤子,问我的家属在不在,我说我一个人生活,他便又换上了一副轻松的口吻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严重的,回去只要多休息,注意饮食,多做些喜欢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写小说了。我的第一部小说里面,女主和男主从小学就认识,然后一起长大、恋爱、成家立业、白头到老。这可能会是我唯一的一部小说了,所以我要把他们写得甜甜的,从一开始就在一起,没有波折。 “很抱歉,现在市面上这样的小说实在是太多了……而且您写的这个太平淡了,一点意思都没有,没有分手,没有外遇,没有车祸、绝症,甚至连吵架都没有……拜托,您希望读者们看什么?就看男主和女主在同一个学校还要靠写信眉来眼去吗?……” 我抱着厚厚的一摞稿纸,站起身,笑着和出版社的编辑握了手,说了再见。 “樱酱!……是你吗,樱酱?” 身后响起了一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转身的瞬间,我能感到有两滴泪水飞出了眼眶。 “我是美智子啊!” 美智子……我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作为“地主”,我请多年不见的美智子到全北海道最正宗的一家鳗鱼料理店吃料理。她热情地说她毕业后一开始做了一名记者,然后又到报社当编辑,现在是东京一家出版社的雇员,这次来函馆本来是和分社谈合作的,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我……美智子一股脑说了一大堆话,突然安静了,然后伸手摸着我的脸颊,颤着说:“樱酱,你也老了啊……” 我们尽量克制着,只聊当年的闺蜜情谊。直到喝干了一大瓶清酒,美智子的两腮红红的,像生气了似的说,南野清志的笔友后来出现了,在我们班的圈子里面到处找我。我说我知道,她来找过我。 “啊?!她真的去找你了?那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樱酱!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南野清志和佳奈在一起?你知道高桥凌美在杂志上写诗骂你吗?” “清志君为什么不告诉她,嗯?” 我一口吞下了半瓶清酒,美智子就那样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许久后噗嗤一下大哭起来:“樱酱你也太傻了吧!……那个南野清志……还有那个佳奈,值得你这样吗?!……” 北海道漫天飞舞着大雪,我和美智子在车站高歌豪唱,白色的哈气源源不断地从我俩的口鼻冒出来。美智子甩着胳膊,甩着甩着便滑倒了,我一手撑着拐,一手去拉她,她却坐在地上不起来,嘲笑说我一个瘸子,竟然站得比她还稳当。 美智子也没有想到,这一程,我直接把她送到了东京。她陪我逛了千代小学的新校区,又陪我走了一遍当年放课后回家的路。 “最远就送到优子奶奶的料理店,不许再送了哦!”我认真地说。 “优子奶奶早就不在了,料理店现在也变成便利店啦……” 我强忍住想放声大哭的冲动,背过头,伸手挥向美智子:“停!不要再送了……我还要等定班单程线……” “樱酱……” 两个快六十岁的老人,竟然像孩子一样,分个别磨磨唧唧、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我走了,再见。” 「南野清志」 我用右手的食指在不锈钢扶手上轻轻画出了这个名字。夕阳透过车窗,把干枯的樱树枝干的影子印在了我的脸上。 如果有人问我,“是什么挡在了你和清志君的中间?”大概三年级时是一封信,国中时是佐佐木佳奈,高中时是一条残腿,后来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再往后,迟早是一座矮矮的墓碑吧。 单程车,去学校遇见清志君的路程总是那么曲折,而远离则轻而易举。原来从遇见他的那一刻,我们就一直在渐行渐远。喜欢是开行在时光里的一趟单程电车,只去不回。而我,终究是要到站了…… · · · ------------完------------ 2019年11月8日傍晚 · · · · · “你好,我叫作南野清志。请问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