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哥的求职并不顺利,杭州这座城市似乎完全不需要一个像葛哥这样既没有文凭也没有一技之长的外地人。 上到需要西装革履坐在办公室里的白领工作,下到需要起早贪黑餐风露宿的体力劳动,每一个位置似乎都已经被填满。几天下来,葛哥一筹莫展,他开始怀疑那个发小的家人在杭州过得也许并不体面,怀疑那些寄往家乡的“高级”礼物可能并不珍贵,甚至怀疑自幼憧憬的、一直鼓励着自己走出大山的那个“外面的世界”,其实没有那么精彩。 在一家牛肉火锅店的落地窗前,葛哥对着镜子一般的玻璃幕墙站了良久。那面窗子实在太时尚、太阔气、太高大了,自己本就身材矮小的影子映在一对吃着火锅的年轻恋人的身上,更显得“土”得蓬头垢面。 店内,一个穿着围裙、肩上搭着手巾、一看就是保洁员模样的妇女端着水盆向门口走来。葛哥赶紧对着窗子整理了头发,又抻了抻上衣,抓紧时间练习着面部表情,然后趁那个身材微胖的妇女开门出来的第一时间迎上前去,十分客气地微笑:“您好,请问咱们店现在招工吗?我可以……” 哗------! 一大盆脏水泼向火锅店门口的下水井盖,溅湿了葛哥的鞋子和裤腿。 葛哥看了看自己带出来的唯一还算看的过眼的衣服,回过头来,面上又挂出了微笑:“哎,您好?请问咱们这招工吗?” 葛哥被当作了一团空气。不,还不如一团透明的空气。那转身时刻的白眼和略微扬起的鼻孔似乎都在狂笑,笑他这个着装滑稽的异乡人,笑他一个大男人连尊严都看管不住。 刹那间,这个21岁的大男儿险些哭了出来,随即又觉得自己好笑:若不是把梅子带了出来,区区一个工作怎么可能逼得自己落泪? 那天,葛哥没有叫上梅子,自己去逛了菜市场。梅子不在身边,他可以尽情地生气、愤恨,对着地上的烂菜叶子使劲踹上一脚;也可以在为了一分钱的讨价还价中尽情宣泄,也像个“上帝”一样把摊位上的每一个柿子都拿起来捏捏,再“嗤”地一声嫌弃地扔掉;也可以和大妈们一起哄抢没人要的烂菜叶子,那些大妈们说,有些菜叶子明明还很好,用来喂兔子岂不是浪费? 葛哥拎着一篮子菜叶回到家,梅子正在用电磁灶煮粥。她俏皮地问了一句“回来啦”,便用挽起了袖口的白皙小手接过了葛哥手里的菜篮子,又帮他脱下外套挂起来。“我去把这菜洗洗,粥里面下点菜叶,你爱吃吗?”梅子温柔地问葛哥。 砰! 跳闸了,屋里一片漆黑。 房东在楼下骂开了,是难懂的杭州话。从楼上听起来,大概就是嫌梅子把垃圾放在了门口,把淘米水倒进了马桶,现在又把电搞断掉了。“我去看看哪里跳闸了。”葛哥在黑暗中轻拍了拍梅子的手。 房东是个刻薄又精于算计的老太太,连她的老伴也管不了她。在她接连几天的无理取闹之下,葛哥终于还是和她平摊了雇人换电表的费用。即便这样,房东还是和葛哥约法三章:电磁灶不许开最大功率,再烧了什么电器照价赔偿,晚上也不许用空调开暖风,否则电费就由葛哥和梅子出。葛哥一口一个大妈长、大妈短,答应了她的全部条款,因为很难再找到这么便宜的住处了,也不想让梅子感到流离失所。 日子一天天过去,而葛哥还是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他的内心越来越焦躁,却又要在梅子面前尽量克制这种情绪,好让她放心。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下,葛哥听到有人说可以去横店做群众演员,只要有足够的毅力就能挣到钱。葛哥于是瞒着梅子买了大巴车票,两个多小时的颠簸到了横店,加入了蹲在墙边等待拍戏的土生群演大军。一连几天,没有接到一个活,有的时候连一盒盒饭都抢不到,还搭进去了好几百块钱的车票钱。 在横店回杭州的大巴上,葛哥疲惫地靠在车窗上,偶尔晃过的路灯短暂地照亮了眼前的世界,旋即又暗了下来。似睡非睡间,葛哥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拉着梅子的手走在荒无人烟的山梁上。那时的他心中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畏惧,因为头上有闪亮的星光,前方有为自己点亮的灯火,而路,就在脚下…… 眼看着快到月底了,葛哥还没有找到工作,而梅子虽然找到了10块钱一万字的工作,工资却是要等到所有的书全部录完才一起给结。葛哥和梅子从老家带来的盘缠也花得差不多了,下个月的房租还没有着落,为了那几千块钱,梅子开始加班加点,拼命赶进度。 常常,梅子后半夜悄悄回到租屋,那时葛哥已经睡熟了。梅子蹑手蹑脚地打了半盆温水,刚把手指伸进水里,一个激灵便把她的困意彻底驱散------指尖的水泡破了,十指连心的疼痛让梅子紧闭着眼、咬紧了牙关才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几秒钟过后,代替疼痛的是一种火辣辣的灼烧感,仿佛自己伸进手去的是一个火盆。 三百五十万字的书稿、资料和文件,梅子终于全部录入成了电子文档,再加上白天帮店里复印、排版和设计字效的钱,梅子一共应该能拿到四千多块钱,这是梅子这个月最重要、也是最开心的一天。 那天,梅子一直在店里等到很晚,复印店的殷老板才开着车赶来。“不好意思啊,路上实在是太堵了!你晓得的。”这是殷老板进门来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便是:“哝,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我又给你凑了个整,一共是五千块。”殷老板把钱包好,放在了复印店的里间、他的电脑桌上,“你拿去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谢谢老板!” 梅子激动地鞠了一个躬,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梅子欢快地跑到电脑桌前,伸手刚要拿,殷老板却抢先一步抓起了信封,举到了梅子够不着的高度。 “老板……您这是……?” 殷老板哈哈一笑,一脸风趣地把钱递给梅子,还用长辈看晚辈似的慈祥眼神打量着梅子,关心地说:“你这么能干,以后就留在店里吧!” 梅子连连道谢,有太多感激的话想说,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就是自己的贵人! 梅子伸手去拿信封,不料殷老板又把它举高了,梅子有点笑不出来了。 “有男朋友没有哇?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殷老板还是那副关爱的眼神。 “他是……我们刚来杭州一个月,他还在找工作……” “你们年纪轻轻的,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吃点苦,吃点亏,受点委屈都不要怕,知道吗?现在吃点亏,摔几个跟头,都没事,胆子要大!要敢想,敢做,知道吗?” 梅子看着殷老板炯炯发亮的眼神,知道他说这番话的好意,于是再次真诚地感谢了他。殷老板见她如此懂事,终于把攥着信封的手放低,伸到了梅子的眼前…… “啊!……你做什么?!……殷老板……你放手!……放开我!……” 梅子惊恐地挣开了殷老板的手,而殷老板则彻底露出了真面目,他把钱放在自己面前的电脑桌上,冷冷地说:“去吧,出去吧,出去就直接走掉好了,反正我们也没有签什么用工合同的对不啦?走吧走吧,赖着不走的话我要报警了!”说着,还极力地摆着手,示意梅子他要关门回家了。 “你混蛋!” 梅子又羞又恼,气得哭了起来。 一走了之!……一个月的辛苦将付诸东流。她和葛哥带来的钱已经剩得不多了,如果现在再失去住的地方,那可比刚下火车的那晚要惨多了…… 和他拼了!……葛哥现在还没有工作,如果自己被判了刑,葛哥一个人可怎么在这陌生的城市活下去…… 梅子抹干了眼泪,一步步走向殷老板,眼里满是杀气。毫无知觉地,嘴唇也被她自己咬破了,满口鲜血…… “哎!这就对了嘛!就说你们年轻人要敢想敢做,不要怕吃亏,吃亏不是坏事。” 那晚,复印店里断续传出梅子痛彻心扉的嘶喊,炙热的鲜血滴在了复印店冰冷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