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骄阳静静地烘烤着大地。 黄土操场的边上,一排高大的白杨树细碎地抖动着枝叶,鲜艳的绿色慵懒地斑驳在教室的窗棂上。老旧电风扇在墙上摇头晃脑,沙沙地翻动着书本。高三毕业班的学子们正埋头苦读,他们要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冲刺复习。 毫无征兆地,1966年的高考,取消了。 长生知道,他那支离破碎的梦想,再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生。十二年寒窗苦读,梦碎了,心也就碎了。那一天,小七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长生哥哥,他从她的窗前走过,双眼无神,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尸体。她不懂长生哥哥遇到了什么,却在心里为他难过。 老杜宽慰长生的话语中略显得意,好似早就应该听从他的安排。长生和他大吵了一架,抓起上学用的帆布挎包,推上那辆大“二八”便出了门。 “都别拦他!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能耐,有本事就别回来!”摔门的声响把小七吓了一跳。 有本事就别回来!这句话在小七的耳畔挥之不去。她转过身背靠着窗台,低着头,眼中噙着委屈的泪水,像自己犯了错一样。 “小七?你怎么跑出来了?” 河面的倒影里,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石桥的栏板上探了出来。长生一脸惊讶,他的手中还擎着未投出去的石子。 “长生哥哥,我想你了。” “想我?想我什么?” “我怕你真的不回来了……你别走,求你别走……” 看着小七站在自己面前委屈地抹着眼泪,长生一下子被她逗笑:“嘁,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长生拍了拍自行车的座子:“上来,小七!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好。” 自行车沿着河边的小路,穿行在垂柳的枝条之间,车轮不断碾压着小土坑,车铃颠得叮当响。 “哥哥,往这边!……那里那里!……” 小七趴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伸手指着她要去的方向。迎面的夏风掀起了小七额前的碎发,偶尔有柳叶擦过她的鼻尖,继而扫过长生的面庞,小七咯咯地笑。 河面上倒映着灿烂的夕阳,粼粼波光中的一架自行车,载着5岁的纯真,和18岁的怅惘。长生仿佛看到小七长成了一个水灵的姑娘,她变得爱美了,知道用好看的头绳给自己扎个利索的马尾,也知道穿好看的衣装。她懂了好多事,却依然喜欢甜甜地叫一声长生哥哥,看她新学的舞步,裙摆飞扬。 “长生哥哥……” “哎。” “长生哥哥……” “哎?” “长生哥哥,当心啊!” “啊!……” 一条树根突兀地横亘在路上,把自行车的前轮垫起,车子飞出了路肩,冲向河道的护坡。长生大惊失色,一手努力地持着车把,一手紧紧搂住小七,大喊道:“小七!抱紧了我!!” “啊啊-----!” 自行车载着大喊大叫的两个人一头冲进了河里,激起了好大一股浪花。车筐掉了,车把歪了,车圈瓢了,老杜辛苦大半年才换得的自行车,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这些长生已经全然顾不上。他慌忙从河里将吓哭的小七抱起,把湿漉漉的她扛在自己的肩头,一步一步踩着淤泥,爬上岸边。 小七席地坐下来,从头上和身上淌下一滩水,她咬着嘴唇,张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地看着长生。只是没过多会儿,小七便被长生逗得笑出了声。 “要是让我爸妈或者你爸妈知道了,他们非揍死我不可!” “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拧拧,晾干了咱们就快回去。” 小七擎着湿衣服在长生的面前跑来跑去,长生一把抱起她,将她高举过头顶。长生说,长大了要带小七去坐真正的飞机,小七开心得就像身旁小河里的鲫呱子。跑了几圈,长生累了,便把衣服挂在树枝上,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小七,长生哥哥再给你看个好玩的!” 小七不知道长生哥哥从挎包里拿出的是个什么,小小的,长长的,用嘴一吹就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小七偎在长生的身边,认真摆弄着这件亮晶晶的稀罕物,她也试着吹了几口气,咦?怎么不响呢? “来,哥给你吹一个。” 口琴单薄的乐音顺着河水静静流淌,流向厂区的外面,流向老山的那一边,流向心中大海的方向,流向天边五彩的晚霞,流进小七幼小的心灵,滋润了一颗美好的萌芽。 「…Вечертихойпеснеюнадрекойплывёт…」 小七开口轻声哼唱起来的时候,长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小七,你竟然会唱这首《山楂树》?而且你刚刚……唱的是俄语?” “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唱起这首歌,她说,爸爸就是在大学里听到她唱这首歌,然后就决定来了我们家。” “是嘛!陆叔叔就是这样去了你家呀?啊哈哈……”长生被小七的一脸严肃认真逗得简直要笑翻在地上了。 “长生哥哥,我还会中文的,你再吹一遍,我给你唱中文的好不好?” “哈哈哈,好,好!” 「……歌声轻轻荡漾, 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 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 在把我盼望。 哦那茂密山楂树呀, 白花满树开放, 我们的山楂树呀, 为何要悲伤?……」 有那么一瞬间,长生恍惚感到,小七5岁的身体里好像住着一个与自己同龄的灵魂,她出现的时候,就会带来一种缘自前世的约定。 “小七,长生哥哥可能不参加高考了,但是哥哥又不想待在这里……小七,你说哥哥该怎么办?……” “长生哥哥要是不想待在这里,那就不要待在这里了,爸爸说过男孩子应该到外面去闯,小七以后不再拦着长生哥哥了。” 长生抱起小七的时候,杜家和陆家各自拉上的两队人正好找到了桥头,打头的人举着手电筒一指,拍着大腿高声疾呼:“找到啦!人在那儿!好好儿的,没事儿!” 长生这辈子也忘不了杜家和陆家看到他和小七时的脸色,小七被他们吓得藏在长生身后,死死抓着长生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撒开。陆家好言相劝,总算让小七自己松开了手,跟着他们回去。 那天夜里,老杜是有多么生气,才会打得长生躺都躺不下,竟在屋里站了一宿。长生一整晚都在担心,不是担心自己的屁股裂开了几瓣,而是害怕突然听到从对门传来小七的哭声。 幸好,夜深了以后,他看到小七悄悄爬上了窗台,笑得像往常一样甜。长生感动地用唇语对着窗台上的小家伙说,就算等上一辈子,等上两辈子,将来只要小七未嫁,长生哥哥就不娶。 小七的屁股底下垫着厚厚的一床被子,这样她才不会感到很疼。月光照在长生哥哥的笑脸上,小七看着看着,渐渐忘了母亲在回来的路上打骂她“贱骨头、丢人现眼”的那些难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