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回去后不久,长生就收到了一封电报。他用一双颤抖的手握着纸条,那上面只有五个字:“父病重盼回”…… 长生和队里请了假,连夜坐火车往家赶。当到家发现老杜和母亲也用同样惊诧的眼光看着这个突然归家的儿子,长生的心中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伤。 小七…… 长生都顾不得把包放下就跑出了家门,杜赵氏在屋里一个劲地喊他:“你别去!你去干什么呀!” 厂办医院的重症病房里,陆叔叔平静地躺在陆家亲戚们的中间,赵阿姨守在他的床头低声啜泣,反倒是小七坚强地轻抚着她的背。长生进去的时候,只有小七抬头看向他,没有人说话,长生默默地把一袋水果藏到了角落里,看起来是用不上了。 “你来干什么?” 赵阿姨用余光看着长生,她停止了哭泣,似是酝酿着情绪。片刻之后,她突然爆发质问长生:“你!你是来看老陆的笑话的吗?!你们杜家难道这样狠心,人活着你们不放过他,现在人去了,还要来给他添堵吗!!……” “赵……赵阿姨……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不明白?……呵呵,真不愧是杜家的人,一个个都是演戏的好手……你不明白,不明白就回去问问杜贵荣,他做了什么,老天在看着!” 长生完全懵了,他环视着一屋子的陆家亲戚:“我爸……他做了什么?”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承认呢!”赵阿姨气得面容扭曲,她一个大学生,竟也被逼得歇斯底里:“要不是你们杜家胡说八道,厂里会知道老陆还生了个女儿留在老家?要不是你们打小报告说老陆违反计划生育,车间唯一的一个下岗指标能给了大学文凭的老陆?要不是车间让他下了岗,他至于整天憋闷,活活被气死!我真是没想到,你们杜家竟然还有脸来送他,就不怕遭报应吗!” 陆家的亲戚中有人拉住她说这些都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事,可赵阿姨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挣脱了拦着的人,朝长生紧逼过来挥手就要打。是小七挡在了前面,赶紧推着长生出了病房。 小七不说话,只拉着长生快步离开,直到躲到了一个暂时无人能发现的角落,小七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前几天就越来越不好,昨天夜里突然就不行了……厂医院说都不用往县里送了,说人肯定熬不到的……” 长生还没见过这么伤心的小七,她哭得他头脑一片空白,哭得他心都碎成了粉末。长生好像一下子不会说话了,只一个劲地把小七搂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长生只知道他们这样过了许久,却不知道许久是多久,仿佛陪着小七站了一冬,哭了一夏。他粗糙的手掌穿过小七似水的长发,脸颊贴上她的额头,呢喃着说:“小七不哭,也不要怕,以后你还有我。” 那次从医院离别之后,长生的调回令终于批下来了,是他一直向往的大城市,去上海的一家自行车厂做总装质检员。 凭借着祖上艰苦创业留给他的勤奋基因,再加上长生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格外珍重,长生起早贪黑,加班加点从无怨言,很快便从普通人中脱颖而出,被车间领导看在了眼里。 经历了家里的变故,小七好像也一下子成熟了不少。她依然喜欢给长生写信,却很少再提及家里的事。她变得像当年长生一样,开始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期待。 她在信中告诉长生,她给自己定下的高考目标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的俄文专业,来了上海,她就能经常见到长生哥哥;她给自己定下的人生目标则是18岁考上大学,等22岁毕业了,不管母亲是否同意,她就嫁给她爱的人。长生不禁笑得合不拢嘴,小七真的是长大了,看看她都写了些什么------“等你,在雨中……”(注1)看了就让人脸红啊! 玩笑话记了一整个童年,早已不再是童年的玩笑。 随着小七越来越接近法定可以成家的年龄,那个一直深藏心底如虚似幻的梦境,变得越发清晰了。长生却害怕起来,赵阿姨现在恨死了杜家,厂里介绍对象和催婚的人也多,连长生自己都开始怀疑对小七的感情是否从一开始就不道德。但就算他的心里再苦,他也要默默地呵护好小七的梦,一直到最后。因为他答应过:她不嫁,他不娶。 倍受煎熬的那两年,长生只能靠努力工作换来的冠冕堂皇的荣誉感,来冲淡自己陷入感情沼泽的窒息感。没有人真正理解,为什么一个靠自己踏实的努力一步步走到车间副书记位置的男人,会在深夜人去屋空的办公室里抽满整整一簸萁的烟头。爱还是不爱,有时候一旦能说得清楚了,就是不爱了。 小七当上了新高一整个年级的学习委员,同学们都羡慕她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学习动力,为了一道题可以茶饭不思、彻夜不寐。她不当上年级学习委员,谁还能当?小七作为学生代表汇报学习心得的时候,往往劝同学们给自己树立一个有足够份量的目标,重到非要完成不可的地步。比如,她的目标就很坚定,就是要考上上外。 寒来暑往,时光轮回。转眼间,17岁的小七就要上高三了。坐在当年长生哥哥上过课的教室里,似乎还能听到当年长生哥哥声音宏亮地朗读着课文、看到长生哥哥行云流水地在黑板上解开难题。小七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孤单,她要去见一面长生哥哥,带上他未完成的理想,替他走完通向高考的最后几步路。 这是小七高三冲刺前最后一个舒心的暑假了,30岁的长生也已经准备好,最后一次作为她深爱的那个长生哥哥、幻想中的那个长生哥哥鼓励她、支持她、为她加油!等到她上了大学,她会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到那时,他对小七的爱就真正褪去了所有世俗的泥泞,成为了问心无愧的永恒。 小七很少到县里来,更别说是市里、别的城市、更远的大城市。但是小七一点也不害怕,两年前她也是这样,仅凭手里攥着的一张地址,找到了藏在天边的长生哥哥。十几年里,县城的变化很大,原来临街的小店铺、沿街叫卖的小摊贩全都集中到了叫做“百货大楼”的建筑里。小七拿出了她能收集到的所有票和钱,给长生买了一个崭新的铁皮铅笔盒,想到长生哥哥工作中要签好多字,又给他买了一支看起来就很文气邹邹的钢笔;也不知道长生哥哥还吹不吹口琴,还特意给他挑了一个好看的绒布袋子;又把最后剩下的一点散钱换了半斤“酸三色”,想着绿色的好吃,就让售货员同志多装了些绿色的糖…… “长生哥,县城里现在好热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带你好好逛逛!……午饭呀,午饭就不吃了,吃饭就赶不上车了呢……我可能会晚些到,山里连下了好几天大雨,到县里的那趟火车取消了,我一会儿要先坐长途车去市里,市里到你那的火车要是卖完了票,我得在市里住一宿……我呀?拿的东西不多,你放心吧,我自己住没问题……哦,要发车了,长生哥,我就先不和你说了啊!后天见着你,给你尝尝小时候的糖果……” 小七就这样挂断了长途电话。 上海的天空阴沉而压抑,从最后一趟火车下来的旅客也匆匆散尽。长生望眼欲穿地看着已经锁了的车站大门,直到青色的雨水湿透了他的头发…… · · · · -------------完-------------- 2019年4月16日凌晨 注1:《等你,在雨中》是现代诗人余光中发表于1962年的一首爱情诗,描写的是少年在雨中等待一个少女的焦急神情,感情真挚、热烈,是余光中爱情诗的代表作,更是六十年代最直白浪漫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