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奕,见信如唔。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天都诸事繁杂,只有在写信的时候,才能让我稍稍安宁一些。”
东厢的书房里,灯火摇曳。
每月的第一天,都会有一封信,送到蜀山的小霜山。
也是这一天。
徐清焰会坐在东厢的书桌灯火前,慢慢写着上个月经历的琐事,从中州到西境,路途波折,对她如今的地位而言,托人送信倒不是难事,不过她不愿因为这件小事,太过麻烦宫内送信人,一般都会提前早早把信写好,给足时间,这样驿站的马儿也不用连夜奔波。
既然是太平日子,不妨让车马慢一些。
这已经成了习惯。
徐清焰坐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她慢慢写着这封信,把这些日子的见闻,喜悦,烦闷,无趣,都倾吐出来,在天都城……她没有朋友,也没有故人。
在这个世上,失去哥哥之后,她如今只有“宁奕”了。
灯火里倒映着一张柔和的脸庞。
不知不觉,已是天明。
外面传来了极轻极远的鸡鸣声音。
门外有敲门声音。
小昭姑娘单手拎着袖摆,另外一只手屈起手指,轻轻叩击着门扉,柔声道:
“小主。”
徐清焰揉了揉眼,她把信纸折起。
门外的小昭缓缓道:
“今日是否去珞珈山修行?”
按例来说,是要去的。
门被推开,徐清焰站起身子,她披上身后小昭递过来的大氅,轻轻转了一圈,看着镜子里那个初长成的“女子”:肤如细雪,唇红齿白,一颦一笑动人心弦。
即便已经看了无数遍,小昭还是有些失神。
她微微躬身,双手递上一顶黑色帷帽。
徐清焰对着铜镜笑了笑,然后伸手接过帷帽,戴上的那一刻,笑容消失,眼神恢复一片平静。
人总是会变的。
三年的时间,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但出行之时,她还是习惯性戴上那顶帷帽,遮掩自己的容貌,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在莲花道场已经露了一次面。
她已见过“众生”。
但“众生”并没有见过她。
天都里纷纷扬扬传着“东厢徐姑娘容貌天下第一”的消息,但除了当初在莲花道场里的少数权贵和官场佼佼者,谁都没有见过徐清焰的真实面容,如今那位太子爷如今执掌大隋,铁律压而不动。
无人敢触其霉头,连动一丝邪念的也无。
“今日不去珞珈山。”她单手压下帷帽,道:“出一趟远门,我要去西境。”
“西境?”
小昭有些失神。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东厢门,马车早已恭候多时,上车之前,徐清焰对着东厢院门口的一位小宦官柔声笑道:“若是到了发信的日子,我还没有回东厢,把书房里的那封信拿出去,给专人寄走。”
小宦官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说,但还是小心翼翼问道:“小主要出远门?”
徐清焰轻轻嗯了一声。
小宦官低下头来,声音极细:“太子殿下说过……”
“我心里有数。”徐清焰态度不算强硬的打断了这个好心提醒的“宫内新人”,对前方的马车车夫道:“出天都,西行。”
马车车夫明显就是一位摸滚打趴世道精练的老油条,二话不说驱车离开东厢,宫内城内的速度不温不火,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于是宫门口和城楼上的金甲侍卫,以为这位徐姓姑娘只是如往常一般去珞珈山修行,昼出夜归,最多不会停留超过三天。
出了天都城。
徐清焰淡淡道:“去紫山。”
马车转了一个方向,在烟尘喧嚣声中一骑绝尘。
紫山?
小昭看着自家小主。
隔着一层黑色帷帽的皂纱,看不清那层皂纱之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面容,什么样的一个神情。
紫山是大隋天下最神秘的圣山。
楚绡前辈出手救走了将军府遗孤裴灵素,这件事情,并没有被提上台面,大隋高层的内部人尽皆知,但是全都噤声,那位太子爷这几年似乎在忙着筹措一些事情……接下来可能会有某些大行动,但一直蛰浅。
原因就在于长陵的真相。
皇帝离开之后是生是死,已经成为一桩谜案,而这个谜案背后的真相,则像是一块重石,沉沉压在李白蛟的心头。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位太子生性谨慎,即便起了贪念,仍然不敢有何动作,近些年来,似乎对自家小主起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念头,但每每有冲动的念头,总会想到三年前太宗皇帝大怒的那一夜,最终也只能忍气吞声,好好待之,从未逼迫过徐清焰做任何不愿意的事情。
长陵之后,已是三年。
三年……
三年只不过是弹指一挥罢了。
在他的寿命里,已经用了几十年去试探,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握住了棋局上的“皇座”。
他绝不可以接受,自己几十年来的运作,因为一个念头倾覆。
他可以再等一个三年,再等一个三年!
只要他能稳妥地坐上去,没有后顾之忧,他大可以再继续等待两个三年,这段时间之内,莲花阁轻松接手了天都的所有权力,东境一片安静,二皇子当然不会傻乎乎回到天都,而是壁虎断尾一般忍痛斩断了自己在天都的所有力量,放弃了这数十年来的经营。
太子并没有动那朵“黑色莲华”的念头,至少目前还没有,于是两者相安无事的生存,堪称是大隋近千年的一座奇观。
井水不犯河水。
但河水已经汹涌澎湃,随时可能会淹没这片四万里的土地。
李白蛟什么也不需要去做,他只需要等待,然后握拢一切,就可以拥有一切。
像他父皇一样。
天下是大,苍生是小。
这种格局,往大了说是“隐忍”。
但往小了说,是“懦弱”。
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当初坐在皇座上的男人,太过强大,给皇座下的三位继承者,都留下了太深的阴影。
……
……
紫山无人。
但山门之处,西境大雪,一片银白。
紫山的山门大阵,寻常人无法破开,所以即便有人误入此地,兜兜转转,一般也就稀里糊涂转个数个时辰,然后茫然被送走,除非是早有预谋的“大阵法师”来到此地,否则寻常修行者看不出丝毫端倪。
这座阵法乃是当年的“紫山故人”,看在楚绡的情面上才布下的。
那位“紫山故人”,姓陆。
紫山深处,立着一块又一块的石碑。
大隋天下,各座圣山,各有所长,而紫山所删除的,便是这世上最神秘的禁忌领域。
生死禁术。
紫山从来就是冷冷清清,杳无人声。
据说当年在大隋西境曾经爆发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某位偏僻藩王认为紫山人少,占地却大,于是集结数万大军,试图攻下这座圣山,将紫山除名,把山门垄断,来当做自己的王府。
当时的紫山上下,也不过数人而已。
于是那位藩王凝阵冲杀之时,紫山方圆百里,天翻地覆,棺木破土而出,生死禁术大放异彩,数万阴兵从地底爬出,冲天喊杀之声沸腾凌霄,大隋铁律皇权都被屏蔽在阵法之外,当初坐在大隋皇座上的乃是两千年前的狮心王,狮心王并没有出手扼住紫山禁术,而是默默看着这一场战争以自己“皇族血亲”的落败告终。
那位身负大气魄的狮心王,非但没有重惩紫山,反而亲自奔赴山内,揖礼道歉,最后勉强救下了那位藩王血亲的一条性命。
再之后,即便狮心王的统领被推翻,仍然无人去挑战紫山的禁域。
谁也不知道,紫山里到底埋着多少棺材。
只要紫山一朝还有涅槃境界的大能坐镇,哪怕山上只有一人……也不容小觑。
一人一宗。
那位藩王战败之后,被狮心王救出紫山,带回王府,之后便失魂落魄,一蹶不振。
据说那位藩王当年也是涅槃境界的大能修行者,但是与紫山山主的对决之中,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恐怖景象。
方圆百里的战场,自己麾下将领战死之后,魂归紫山,重新化为冲杀的甲士,只不过奔向的是自己的军队。
这一幕对藩王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但想让一位涅槃境界的大能,神念受到重创……绝对还有其他的事情。
这就是紫山让人忌惮的地方了。
不可知之地。
无人踏足山门,即便有缘踏入,也无法深入。
一座座石碑,大雪覆盖,鸟雀轻鸣,听起来并不凄惨,破开雾气走入紫山,其实里面倒不是一副死人坟地的暮霭模样,有山有水有灵。
紫气东来,是为祥瑞之地。
棺木深埋地底,若无秘术引动,阴气顺延龙脉流淌,也不会破土而出,行走在紫山山道,只会觉得通体舒泰,事物有一阴一阳黑白两面,生与死永恒对立,但若是堪破大道,轻轻扭转镜面,或许就可以逆转乾坤。
徐藏的剑道,便是大成的“生死剑道”。
这千年以来,修行剑意,对应星辉境界,一重楼是一重境,几乎从来没有一个剑修,像徐藏那样,直接一步登顶,领悟出一条完整剑道的存在。
一步入涅槃。
还是生死禁忌领域的至强者。
这等剑修,往前推一千年,两千年,在浩瀚历史长河之中,都是闻所未闻。
一个疯子。
一个修成不可能境界的疯子。
徐藏的成功,当然要归结于他自身极其惊艳的天赋,还有无比疯癫的想法……但事实上,这一条路需要无数的机缘巧合,重创的打击,跌境的奔波,燃尽一切的赴死,以及最后埋骨紫山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