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的身边堆满了竹简,还有一卷卷的布帛,作为关中有名的豪门,杜家自然是不缺钱的。在他入狱之后,家人被允许来探过一次监,送来了衣服被褥,本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此时上面都布满了墨迹。杜林在上面写满了字,都是他对现实的失望,对百姓的怜悯,对皇帝的愤懑和不满。
在狱中关了近一个月,他吃足了苦头,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颊凹陷,已有些脱相。但杜林并不后悔,他为民请命,死而不悔。
他把自己比作被商纣杀死的比干,被项羽逼走的范增,两个人都是极有才能,忠心耿耿的大臣,奈何不被主上信用,一腔忠诚皆空洒,满怀壮志尽成灰。
刚入狱的几天,他偶尔还幻想着皇帝会不会幡然醒悟,对他重新任用,狱吏每一次开门的声响都让他燃起希望。可是一次次的失望之后,杜林渐渐陷入绝望,望着那一方铁窗外的狭小天空,他想,或许自己再也走不出这诏狱了。
这让他感觉到生命的可贵,杜林抓紧一切时间写作。作为一个满腹读书,享有盛誉的大儒,他有著书的才能,也有强烈的写作欲望,因为这次风波,他开始撰写一部书,书名为《帝鉴》。他要以历代帝王的行事,来讽谏当今的皇帝和后世的帝王,让他们学会如何做一个爱护百姓的好皇帝。全书采用教训的口吻,在写的时候,他内心的想象是针对着建世小皇帝,那一句句话,仿佛就是在告诉刘钰,他应该怎么做,怎么才能做到真正的仁德爱民。
杜林文思如泉涌,他的书简不够了,家人没被允许送新的过来,他便用衣物接着写,将所有的衣物都写满了,他便又拆了被褥,用拆下来的布写,直写到他身上穿的、铺的盖的全是墨迹,他整个人都是黑乎乎的。
写字的间隙,他便为长安的百姓,为关中的黎民忧愁,不知粮价涨到了什么地步,百姓如何能吃得上饭,如今。。。恐怕已有不少人饿死了吧?
等到狱吏送饭来的时候,他便问道:“如今外面粮价如何?”
狱吏将饭钵向地上重重地一放,说道:“吃你的饭吧!不知道何时连饭都没的吃了,还操心粮价的事!”
杜林便想:连狱吏都知道,他不可能再活着出去了。
他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不怕死,比干早就死了,范增也死了,可他们都留在了史册中,流传后世,想必后世的史书,也有他杜林的一席之地。
与忠臣相对应的自然是暴君。他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仁德的皇帝怎么就成了不顾百姓死活、迫害忠良的暴君。果然权力会迷惑人的心智,进入长安刚刚半年,刚体会到大权独揽的滋味,皇帝便不再是从前那个皇帝。如此看来,从前他的所作所为也许只是一场戏,他通过演戏获得了仁德之名,得到各方的支持,如今他真正站在了权力的巅峰,不需要再做戏了,这才暴露出暴君的本性。
杜林恨自己看错了人,后悔从河西巴巴地赶回来,只为了这么一个假仁假义的皇帝,如今他尝到了苦果,很可能会失去生命。
他入狱后大概一个多月,一个寻常的清晨,外面传来脚步声,好像有几个人在走动,也许是狱吏在查牢房吧!杜林想着,没有在意。
然后他听到牢门不断被打开,咣咣当当的声响让有些混沌的头脑变得清醒,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声响,有人在哭,有人在笑,那都是与他一道去死谏的同僚。
杜林心想,来了,这一刻终于来了,他该上路了。
他整了整衣冠,衣服已十分脏了,可他还是像模像样地抚平,掸了掸上面已结成泥的灰尘。
他是高门大姓,最高贵的士大夫,就算去死也要有自己的尊严。
他将竹简和写了字的布收拾到一处,用一床被子包裹起来,打成了一个大卷。这些遗物会由他的家人收走,由他的子孙为他传之后世。
收拾好后,杜林正襟端坐,默默地等待。
吱呀一声,牢门打开,三个人进来,为首的一个像是一个官吏,他打开一份帛书,看着上面的字,又看了看杜林,大声问道:“侍御史杜林?”
杜林沉默不语,旁边的狱吏垂手道:“是。”
“你可以走了!”
“走吧,我准备好了,只是,我要先梳洗,我不能这么肮脏地上路。”杜林的脸平静无波。
“梳洗?回家去有的是时间梳洗,在这儿梳洗什么?”
“回家?你说让我走,到底去哪儿?”杜林抬起头,诧异地问道。
那个官吏也有点诧异,“我怎么知道你去哪儿?你不会连自己的家都不认识吧?”
杜林抱着一卷竹简和帛书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发懵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春风扑面而来,一切都与狱中不同,让他感觉愈加恍惚。
杜林站在诏狱门外,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他的弟弟杜成迎面过来,欣喜地叫道:“兄长,你出来了,出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