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建文元年,历经太|祖开国三十余年的励精图治,整个中华大地摆脱了宋元时期上百年的混乱局面,生产得以回复,文化得到发展,经济逐渐走向新的繁荣。
因战乱而荒废的土地被重新开垦,耕耘之后迎来喜人的大丰收。曾经淤塞难行的河道得到治理和疏浚,跑满南来北往的货船。清冷的边塞市集如今车水马龙,来自不同种|族或部落的商人在此公平交易,各取所需。空旷多年的学堂书院,也开始响起嘹亮的读书声,之乎者也不绝于耳。京城之内朝纲整肃,吏治严明,地方行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
荆州府隶属湖广行省,地处江汉平原腹地,北依汉水,南邻长江,西至巴蜀,东望京城,漕运便利,物产丰饶。湖广本就是产粮大省,荆州更是在洪武末年连年丰收,盛世之下,不但城内粮仓积粮如山,更有源源不断的粮货交易经由江汉水系向全国各地扩散,不但为荆州这座千年古城带来无尽繁华,也为该城百姓带来可观的财富。
岸边是郁郁葱葱的杨柳,沿岸是车水马龙的长街,街旁宅宇如林,街上行人如鲫,这是荆州城再平常不过的一日春景。伴随着夕阳落下,热闹了一整天的荆州城逐渐被黑夜笼罩,那些属于白天的喧嚣也一点点开始消散。尽兴的人们或从商会交易归来,或从码头劳作而息,又或从酒楼酒足饭饱,三三两两走上长街,悠然享受着夜幕的降临。
一片浓云笼罩了荆州城的夜空,云层低沉而昏暗,这是下雨的前兆。路人们想到家里没来及收的粮食,想到白天晾晒的衣物,不禁变得行色匆匆起来,似乎再没有什么事能阻止他们归家心切的脚步。
或许这是注定不寻常的一天。
仿佛只是一瞬之间,阴暗的乌云染上一层晚霞般的火红色,突如其来的光影变换让无数匆匆而行的脚步为之驻足。仰首观天,只见整个夜空都被染成了一种恐怖而诡异的暗红色,同时伴有黑烟滚滚——这不是火烧云的晚霞奇景,是真的失火。
失火处是荆州城最大的府邸,湘王|府。那冲天的火焰不知因何而起,竟连蔓延的过程都没有,很快就已将整个王|府吞噬其中。火焰熊熊燃烧,王|府标志性的红砖绿瓦与亭台水榭尽入火海,不时能听到有木材爆裂的噼啪响声以及房梁断裂的坍塌声。王|府外的街道混乱不堪,有害怕殃及池鱼脚底抹油的,有驻足围观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有维持街边人群秩序的,人人睁大了眼睛,仿佛在欣赏一场不容错过的精彩好戏。
湘王|府的主厅皓元厅里,湘王朱柏面对着厅门盘膝而坐,他散发披肩,腰背挺直,神情肃穆,任火舌将厅壁舔得炽红,雕梁榫卯被烧得噼啪爆响,却岿然不动,仿佛火炼的罗汉。他的王妃柳氏身着一身盛装,垂首跪坐在他的身后,虽竭力控制着身形的端庄与表情的肃穆,却终受不住这烟熏火炙的折磨,身子一软,便向旁倒去。
“娘!”跪在王妃身旁的少女朱清筱见状再顾不得仪态,扑到一旁母妃的身上哭喊起来。
然而她在火场中的状况又能比母亲好多少呢?厅内的浓烟熏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墙角的火苗燎去了她半边秀发,炽热的空气让她随时都有可能窒息。
朱清筱落下泪来,不是为她自己的处境而难过,而是为她父母的遭遇而委屈。
建文帝自登基伊始,便一反他侍奉太|祖皇帝时的恭孝谦良之态,以强硬的政治和军事手段裁撤由朱元璋设立的外府藩王。洪武三十一年七月,削周王,派曹国公李景隆押周王全家回南京,废为庶人,迁往云南蒙化。同年十二月,削代王,废为庶人,迁往蜀地。今年四月,削齐、岷二王,齐王遭软禁,岷王徙漳州,皆废为庶人。
很快,建文帝削藩的矛头就指向了荆州的湘王朱柏。他不但派使臣以毫无实据近乎“莫须有”的罪名到荆州抓捕湘王,还在荆州城内大肆张贴告示,将他派给湘王的欲加之罪弄至满城皆知。朱柏为保名节不屈,拒绝随使臣入京受审,和他的妻女一起,在湘王|府纵火自焚。
朱清筱明白父王宁死不堪受辱的气节,她只是不明白,凭什么那个人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可以让她本来美满幸福的家变成眼前的人间惨剧。看着倒在地上再也睁不开眼的母妃,还有静坐在前纹丝不动的父王,朱清筱握紧了拳头。
求死者易,求生者难。
朱清筱不愿就这样蒙冤而死,在她尚未开始绽放的美好年华。
她决定先逃出去。
朱清筱扯下一片衣袖,蒙住自己的口鼻,轻轻站起身来。她刚走了两步,就见到父王朱柏猛地回头看向自己,露出不解的复杂神色,火光在他的眼中闪跃,既像责备她的软弱,又像赞许她的坚强。
朱清筱不知该说什么,僵在原地,静静地和朱柏对视着。她轻咬着嘴唇,怕朱柏对她的“贪生”出言责怪,然而朱柏最终目光转柔,一言不发地转回头去。
或许这就是他身为一个父亲,给予女儿最后的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