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兵。”
当听说关内事态的最新变化,又眼见风花二女和仅余的三位琅琊军战士死守山洞,露出血战到底的决绝之色,麾下战士虽前仆后继试图攻进狭窄的洞口,却始终被几人挡在洞外,巴木图立在门楼二层的小窗前,发出撤离的指令。
片刻之前,有小校来报,说此刻关城内已是烽烟处处,死尸满地可见,大帅阿鲁台和副将孛赛因帖木儿分别率军从南北两侧的城门突围。其中阿鲁台和南门外的吕秀部激战良久,终率不足一万人的残部突围而出,其余不得出者滞留关内。
孛赛因帖木儿则在从北关之下与蓝桥张辅的联军激斗,战斗中他一个不慎,被蓝桥带领的琅琊铁骑冲破阵型,遭蓝桥当场斩杀,其突围的队伍也立时溃散,很多战士试图逃跑,却都被北平军硬给堵了回来,无奈之下,只得返回关城。
这些突围失败的鞑靼士兵涌回关内,在关内滞留的人数再次上升。不少士兵被毒烟传上,然而两位长官一逃一死,他们俨然成了弃子,绝望之下只得在关内乱跑,试图找没有毒烟的地方苟活。而当他们毒发身死,本来毒烟没传到的去处也便有了毒烟。
一万人,两万人,随着时间推移,染毒烟而死者愈众,烽烟何止半城,几乎将整座居庸关笼罩其中。
有人想起仍在攻打小云台的巴木图,如抓救命稻草般前往投靠,然而还没走到就毒发倒地,尸体上冒出新的毒烟。
此刻攻破风花二女把守的山洞已只是时间问题,巴木图和拓跋良等人更忧虑的是以现在毒烟蔓延的速度,他们还有没有机会逃出去。
“阿鲁台这混账,竟丢下我们自己跑了,甚至都没派人通知我们一声。”巴木图的额上青筋暴起,朝小云台下的街巷眺望着。
拓跋良沉声道:“眼下形势危急,每再多拖一时,我们逃生的希望就小一分,现在立刻撤离,也许还有机会从未被毒烟波及的小巷逃出去,要是等毒烟传到这石台附近,咱们就全完了。”
“可这几个敌人的奸细……”巴木图看向山洞。
索罗怒道:“阿鲁台都跑了,还管他们作甚,为阿鲁台卖命卖到死吗?你们不走,我先走了。”
说罢他率先走下小云台外的石阶。
耶帕乌里和索罗向来要好,见索罗离开,忙也跟着下了石阶。
巴木图眼见山洞唾手可得,此时后退虽然可惜,但终究逃命重要,传下命令,让手下战士后队变前队,撤离小云台。
见几位塞外高手、巴木图和他手下的鞑靼士兵如退潮一般离去,花语夕再也支撑不住,长吁了一口气,浑身酸痛地倚着洞壁坐下。
风夜菱几乎浑身都被血污覆盖,也把菱歌戟随手一搁,瘫软着腿坐到花语夕的对面。
她们此刻已累得没精力、也没心情为敌人的退走感到庆幸,对杀戮和被杀也早已麻木。
自弃守门楼改守山洞算起,她们又在洞口处鏖战了约一个时辰。由于风花二女接近力竭,不得不多次通过短暂的回撤略作调息,而让四名琅琊军战士轮流补上洞口前的防守位置,他们中的武羿、段绍辉和孟京再添新伤,范成和则受到来自索罗的致命剑伤,当场阵亡。
此时他们守得云开见月明,待鞑靼人走得一个不剩,武羿、孟京和段绍辉也全都软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不敢相信自己真能活到最后。
同伴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范成和在山洞里,还有很多战友倒在门楼里和平台上。
当然,还有更多敌人的尸体为伴。
虽是劫后余生,但看着满地的横尸,他们谁也高兴不起来。
“我们出去看看。”孟京和段绍辉挣扎着又站起来,扶着墙走出山洞,回到他们曾激战过的门楼里。
风夜菱知道他们想去收拾同伴的尸首,略一点头,武羿也跟着出洞道:“我也出去撒泡尿。”
花语夕眨了眨眼道:“武羿这孩子还是懂事的。”
见风夜菱没理解她什么意思,花语夕压低了声音又解释道:“咱们从放毒开始算,到现在已超过四个时辰,他说出去方便,只把咱们两个女的留下,什么意思?当然是也给咱们‘方便’的时间。”
风夜菱脸一红,啐道:“就你想得多。”
花语夕白她一眼道:“我想的不多,有本事你憋着。”
风夜菱“呸”了一声道:“谁像你那么急?”她嘴上虽这么说,仍和花语夕互相搀扶着起来,沿山洞往山腹的深处走去。
她们一直走到山腹尽头的角落,对视一眼,各自转到一堆军需物资之后,有种女孩子间特有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待二女各自解决完毕,花语夕看着空旷而黑暗的巨大山腹道:“听说你和公子也曾被困在这样一个山腹里?你就是那时候喜欢上他的?”
一句话把风夜菱拉回遥远的回忆,让她记起和蓝桥困于元宝山下时相依为命的甜蜜情景。
“其实比那更早。”风夜菱的声音好似呓语,“只是身在绝境,内心才更笃定罢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花语夕的脸隐在黑暗中,默然良久,终幽幽地道,“一个我早该告诉你的秘密。”
经历了和花语夕那么长时间的并肩作战,风夜菱此时早已不在乎她如何称呼自己,一撇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花语夕愕然道:“你知道什么?”
“你那么怕我,之前见我和耗子见了猫似的,还能是什么秘密?你不就是想说,你也喜欢他吗?”风夜菱没好气地道,却没有真的生气。
“当然,流言传得人尽皆知,你没道理不知道。”花语夕苦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上过?”
“难道你们没有?”风夜菱哼了一声道,“那晚我们在山城庆功,他到一半便急着辞出去找你,你不会说你们只是躺在一起看星星吧?”
“不,我们没有。”花语夕既真诚又有点苦涩地道,“说出来或许你不信,我直至此刻,仍是完璧。”
“啊?你难道……”风夜菱这次倒真有点难以置信,在黑暗中打量着花语夕模糊不清的轮廓,“但你心里还想着他,想和他睡,这你总不会否认吧?”
“我不否认。”花语夕淡淡地道,“这虽然是事实,但不算秘密。”
“那什么才是秘密?”风夜菱追问道。
花语夕轻叹一声,终于开口道:“花语夕其实不是花语夕,或者说,至少不止是花语夕。”
风夜菱沉默。
花语夕自嘲地一笑:“你好像并不意外?”
“其实我猜到了,但是又没猜准,从你和我比剑那次开始,心里便隐隐有着怀疑,却总抓不到证据。”风夜菱迟疑着道,“你怎么做到的?”
“你能未卜先知地破掉我的‘神都国色’,自是看破了我那一式的后续变化,我也知道你看破了。我以舞入剑,想破解我的剑法,就要先了解我的舞。”花语夕摸出装有还原剂的瓷瓶,一点点用在脸颊的边缘,缓缓揭下面具,说话也换回了李静姝原本的嗓音:“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风夜菱更了解李静姝的舞。”
“静姝姐!”借着从洞外透进来的些许微光,风夜菱终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颤声道。
“所以事后我便加倍留心,那天你让我给你打水洗脚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防备,不但自己先洗过一遍,又以内力收住经脉不叫气味发散。”花语夕无奈地道:“我不是有意对你隐瞒,因为大战将至,我不想咱俩之间的恩怨影响你的心境。”
“你也太小瞧我了。”风夜菱不屑地哼了一声,静待了片刻咬着唇又问:“他知道吗?”
花语夕点点头,怕她生气,旋又劝道:“你也别怪他没告诉你,换了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不知怎么开口的。有怨气你就冲我来,不关他的事。”
“他心里有你。”风夜菱接着道,“我们在黑石峡口成亲的时候,他亲口告诉我的。”
“他喜欢的是当初那个单纯无邪的采茶女,不是现在这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花语夕欲言又止,最后总结地道:“你们是天赐良缘,我们却是有缘无分。”
风夜菱没接她的话,转而问道:“在岳阳的局也是你设的?你故意在那山上和他偶遇,故意引我们到那拍卖场去,就是为了让我们把你赎回来。呵好么,花的还是我的私房钱,赎回来一个奸细。”
花语夕坦然承认道:“那时我确实是想利用公子和你对我的旧情打入你们内部,为的是探听少主安一心的下落。后来端午日带你上街也是早有蓄谋,想把你卖到岳阳水派手里,和他们交换少主,只可惜被项逸轩通风报信,让他来把你救了。”
“原来这也是你设计好的。”风夜菱恍然道,“若非得你提醒,我还以为是巧合呢。”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花语夕又补充道,“头一日在碧水接天楼,也是我晚上跑到公子榻上勾他,最后把他引到阿鲁台所在的穹庐天阁,目的是为生擒他,再和风月明交换少主。”
风夜菱静静听她说完,最后道:“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花语夕含笑道:“我知道你说的哪件事。”
“左战。”二女几乎异口同声。
“当时蓝桥从栈桥出现,你明明就在一旁等着,为什么没阻止他杀死左战?”风夜菱试探地问,“这并不是能力问题,对吗?”
“因为他亵渎过你,没有人可以这样做。”花语夕重复道:“没有人。”
风夜菱又想起一事道:“所以后来在楚水城,他们对我以礼相待,也是你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也是堂主的意思。”花语夕执起风夜菱的手道,“我们虽走上不同的路,我想过擒你,想过利用你,但你依旧是我的好姐妹,像左战那样欺负你,我不能容他。”
风夜菱甩开她的手,冷冷地道:“但事实上,你才是给我最多伤害的那个人。建文元年山城事变,我家阖府主婢一夜成贼,虽然主事者是张仲杰,但我不信整件事里没有你的影子。还有端午那次,我们被迫给任达邵剑他们献舞,虽然有你陪着,任达和邵剑也已魂归地府,但那日所受的屈辱,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对,你说得对。你所受的不幸,大多都和我脱不开干系。”花语夕长叹一声,忽然脚步轻移,转到风夜菱的面前道:“现在敌人已退,该轮到咱们姐妹解决问题了。”
风夜菱凝视着她道:“你想怎么解决?”
花语夕双膝跪倒,抽出花舞剑,爽快利落地把剑柄塞到风夜菱的手上,剑锋则架在自己的颈边:“剑给你,是你夫君豁出命去从鬼力赤手上抢来的,你拿着,要是不想再看见我的话,杀了我吧。”
风夜菱压着嗓子道:“你以为我不敢?”说着她剑锋微微一动,几乎擦着花语夕的脖子划了一下。
“那就动手吧,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这么多人都死了,别让我瞧不起你。”花语夕仰起脸,平静地道:“方才的形势那么困难,我若只想求死,本有一万次机会可以把命送在鞑子手里,但我都挺过来了。现在我们有生的希望,我才对你说明真相,这就是我的诚意。”
说罢她就如石像一般纹丝不动了。
风夜菱明白她的意思。
在绝境之下求死并不稀奇,在得到生的希望时才把命运交给风夜菱来审判,这才显得弥足珍贵。
风夜菱拿着花舞剑,良久没有动静,花语夕也不催促,就那么跪着静静地等,好像她已接受了命运的终结。
“啪嗒。”
是有液体低落在剑锋上的声音。
那液体沿着剑锋一路下滑,最后滑到花语夕的脖子上。
是热的。
“小夜你……”花语夕涩声道。
大颗大颗的热泪从风夜菱的眼眶涌出,沿面颊流下,又落到花舞剑上。她竭力控制着自己,身子却仍禁不住微微发颤:“静姝姐……你真是……太傻了……”
她的喉头哽住,再说不下去,想说的千言万语化作无声的抽泣。
“当啷。”
花舞剑被抛落地上。
“这是你应得的。”风夜菱攥起一把花语夕的秀发,用剑割断,然后又抓起一把再割断,“割发代首,青州一次岳阳一次,咱们的旧怨清了。”
说罢她蹲下身,用力抱住她和自己一样沾得满是血污的身子。
旧怨清了,旧情仍在。
花语夕闭上双眼,泪水也从眼角渗出,如石像般僵硬的身子过了许久才蠕动一下,伸出双臂,和风夜菱紧紧相拥,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洞口的方向传来,才重新戴好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