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死之人(1 / 2)

夜晚的风很冷。好在宗辞租借的这只千纸鹤上有防护罩, 他付过灵石后便坐在千纸鹤头顶上打坐,心平气和地调息。

千纸鹤慢悠悠在空中飞了一夜,十分平稳。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 睁眼便能够看到下方被拥簇在苍茫大地上的巍峨城池。

朱雀城坐落在北境边缘,是一个历久弥新的古老都城,来来往往的人不乏有游走在两界的奇能异士, 为一处风水宝地, 龙脉中心。

这座城曾经也是某一个国家的王都, 后来因为遭天谴的缘故, 一夜皇宫血流成河, 时人惊惧不已, 奔走相告。渐渐地, 传闻愈演愈烈,后来的国家也不敢定都这里,白白浪费了一条大好龙脉。有一些无门无派的散修倒是特意寻来,居住在这里, 借着残留的龙脉修炼, 总比荒郊野外要好得多。

他到的时候正好是清晨。站在高处放眼望去,不仅能看到河面上遗留的花灯,还能看到街道花圃里扎着的灯谜, 红彤彤一片, 散落的七彩纸条铺在地面, 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

“公子是第一次来朱雀城吧。”千纸鹤驿站的老板笑道:“我们城主也是修真者,为了迁就凡人和修士, 城内昨晚开的是花灯节。修士到河边点灯祈福, 凡人们便到街上去灯谜赏灯会, 这一向是我们的传统。每年都能吸引到赵国不少文人墨客来吟诗作对, 挥毫洒墨。”

“原来如此。”宗辞点了点头,拾级而下,慢慢从郊外的驿站向城中走去。

宗辞也是来过这里的,或者说,朱雀城同他也有不解之缘。

在两千年前,这里曾是齐国的都城。刚刚筑基的凌云便是被清虚子提溜到了这里,被迫将一个宫殿屠杀殆尽,彻彻底底斩断尘缘,从此迈入无情大道。

往后的很多年,宗辞虽然不至于心怀愧疚,到底有些失落。

齐国的确是导致楚国灭亡的罪魁祸首,如果可以,宗辞自然是想报仇的。

但报仇归报仇,他还没有到被仇恨彻底吞噬心智的地步。除了齐国国君大臣将军以外,皇宫里的老弱妇孺何其无辜?若是他也学着齐国军队一样,血洗朱雀城,那他和那群只知道烧杀抢掠的牲畜又有什么区别?当权者贪婪造成的苦难,本就不应该让无辜的百姓去承受。

他回到太衍宗后,再也没有听过齐国的消息,等到很久以后才再度耳闻。

唯一的好消息是,清虚子带着他把人家皇宫血洗后,齐国倒是没有直接灭亡。一些齐国大臣和将军似乎拥簇了一位新皇帝,并且将皇都迁出了朱雀城,换了另外一处风水尚佳之地。

这也使宗辞松了一口气,好歹原本齐国的百姓不会落得像楚国百姓那样流离失所,周遭国家看到楚国灭国这么一口大肥肉都想上来咬一口,被战火逼到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地步。

宗辞一边朝着城内走,一边环视四周。

街道整整齐齐,两周楼宇檐牙高啄,半空中的花灯吊了一路,簇拥着朱雀城温馨无比。

凌云修仙近千年,中途身死后又过了千年。两千年过去,朱雀城不仅没有衰败,反倒在历史的推进里变得越发繁盛。虽说当初的齐国最终还是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但后来的赵国也将这里治理的很好。

白衣少年翩然如玉,剑眉星目,卓尔不群。

清晨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行人依旧频频回首,暗赞一声陌上谁家少年郎,一表人才,好生气度。有轻纱覆面的女眷从马车上挑开珠帘,只一眼,便是再也难以挪开视线。

对于这些,宗辞皆未过多注意。

那张纸条上并未写明到底在朱雀城哪里见面,但他也不着急。

千年过去,凌愁既然能够成为鬼域之主,修为自然不同于往日。展开神识,覆盖几个朱雀城都不成问题。现在他只需要等便够了。

索性,凌愁看起来比他更加着急,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就在宗辞随意在城内闲逛的时候,一位哑仆便恭恭敬敬上前来,带着他一路七拐八拐,人烟越来越稀少。

他们走出城门,朝着北城城郊而去。

就在草木稀疏的一处黄土坡上,黑袍男人立于一块石碑前,周身散着浓浓鬼气。那是只有高阶鬼修,在降临凡间时才会有的气息。

他回过头来,原先晦涩深邃的黑眸在触及到少年时猛然绽出惶惶神采,慑人无比。凌愁下意识上前两步,却又生生在距离宗辞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止住,眉宇间满是怔然。

“师兄......你来了。”

鬼域之主的声音喑哑,明明视线从未自少年脸上挪开半步,却让跟在宗辞身后的哑仆身体抖得和筛子一样。

这是凌愁,不是隔着水镜的。那人夜晚太过匆忙,又被点破身份,宗辞的心绪如同乱麻,如今倒是彻底想通,静了下来。

他的视线掠过男人的脸,内心有些惘然。

比起千年前,凌愁要成熟了更多。或者说,在时间的磨砺下,如今宗辞再仔细端详这一张脸,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刀刻般的狠厉和冷酷,周身厚重的阴鸷。

这一路上,宗辞的心境都十分平静,就像他上次毫不犹豫刺破水镜一样,可等到真正见到凌愁的时候,内心还是不可遏止的难过起来,像是绞着五脏六腑,沉得难受。

他又不是冷心冷清,毫无欲/望的铁人,虽说下定决心斩断这些无所谓的过往,可依旧还会难过。

凌云是清虚子看着长大的。而凌愁却是凌云看着长大的。

凌愁一直是个很乖的小孩。虽说小时候沉默寡言,喜欢穿一身沉闷黑衣,但他还真不怎么需要长辈操心,偶尔蹦出几句话也是极甜,乖得不行。

修道之人斩断尘缘,最亲近的就是师门。师尊如父,师弟就像亲生的弟弟一样。宗辞曾经有父亲有胞弟,只是后面他们都没能捱过那一夜,所以他才会更加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感情。

他们曾经是无话不说的挚友,是名扬修真界的师兄弟,也曾仗剑走天涯,也曾醉月花田间,结伴走过人间无数。

好歹容敛尚且不知道自己埋得极深的恋慕。但凌愁和他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误会可言。

可凌愁依旧那么做了。

他不知道对方掩盖在乖巧面具下的模样,不知道自己被灌醉后那晚听见的挣扎与痛苦。

他以为他们知交莫逆,实际上他们的心隔得很远很远。

——他从来都没有看懂过这位师弟。

“我说了,不要叫我师兄,你已经叛出师门,与我再无干系。”

白衣少年拂了拂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色极淡,“这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面,往后不论如何,尘归尘,土归土,我无心再去追究那些过去。”

说到这里,宗辞感到喉咙有些干疼,于是便低下头来,轻声咳嗽两声。

“说吧,你找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他抬眸看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黑衣男人身后的石碑。

石碑边角已经风化地坑坑洼洼,原先凌厉的笔锋在时间的推移下变得模糊不堪,难以辨认。

宗辞盯着拿块石碑看了好一会,才看出了那是个什么字。

【齐国皇宫旧址】

当初齐国皇宫一夜惨死数百人后,齐国的旧臣和将军便撤离出了朱雀城。

城里百姓根本就没能听见当晚皇宫内有任何声音,就连守在齐国皇宫外的禁林军也没能发觉异常。第二天打开宫门后,才看到一副血流成河,宛如人间地狱的模样。

据说血液都将地砖沁入数尺,往后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都没能冲刷干净。

正是因为如此,后街坊才会穿出齐国国君惹怒了天上的神仙,遭了天谴的传闻,往后这块齐国皇宫故址也被视作不详的代表。整个朱雀城都因此举城朝南搬迁数公里,久而久之,曾经的齐国皇宫也就成了无人问津之地,烧黑的宫柱孤零零矗立,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连居住在城郊的小孩都不敢来玩,据说夜夜还能听到女人的哭泣,有不少闹鬼的传闻。

两千年过去,不论曾经再如何辉煌,也只能化作一抔黄土荒坡,生着稀疏杂草而已。

就在宗辞盯着那块石碑看的时候,鬼域之主沙哑的声音响起。

“在拜入太衍宗之前,我本姓为厉。”

厉。

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而最出名的厉姓,是千年前齐国的皇姓。

白衣少年的心头忽的一跳,内心浮现出一种近似于荒谬的,不敢置信的预感来。

宗辞猛然想起,在千年前,清虚子将他带到齐国皇宫。在他重新捡回神智,丢开剑跪在地上时,青衣道袍的男人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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