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您年轻时可是骑着高人一头的大竹马,十岁就能追着三个无赖子打,在咱乡里可是(比起大拇指)这个呢。”
没有顺着张屯长的自黑黑下去,亲信反而抬了屯长一手,小吹了一把。
“虚名,都是些虚名。”
笑纳了亲信的小吹,张屯长一按马背翻身上马,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指着其他马匹:
“来,咱们边走边说。”
“唏律律~”
两人并马而行,其他亲信在周围游曳护卫。
“出身这东西呢,在军中重要,但也不重要。”
双手拉着缰绳,控制着马匹缓步而行,张屯长徐徐道来一个从军十余载的老军头的丰富经验:
“像元狩年间,卫霍二位将军中分兵大出塞的那次,就不讲就什么北军屯骑、越骑出身,什么属国征召骑,什么羌胡义从骑。
在大将军手下,在远离中原数千里的漠北,北军不敢骂属国骑胡汉杂种,属国骑也不敢骂义从骑二五仔,大家都是亲亲的兄弟,谁也离不开谁。”
“那可是漠北啊,如果不团成一团,所有人都会埋骨异域。”
点了点头,说完地理因素,双眼发亮的亲信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大将军战无不胜,在军中的威望极高,所有人都相信大将军会带着他们走向胜利,凭借军功封侯拜将。”
“……”
前面倒是听得张屯长感慨连连,看向亲信的目光愈发满意,但听到后面那句“封侯拜将”,张屯长的脸色就一下子垮了下来。
“啪。”
一只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握住了亲信的手,张屯长露出一抹苦涩,自嘲道:
“什么军功,封不封侯,赏不赏赐,看的可不是军功,而是皇帝的想法。”(注一)
“嗨,跟你说这个干甚,我告诉为什么现在北军出身很重要就行了。”
使劲摸了把脸,把苦涩、不甘种种负面情绪揉进了脸庞,张屯长从怀里掏出一个帛布,上面有着一个印迹,打卡让亲信看了一眼,就立刻合上,重新放回怀里。
“张叔?”
看到这么隐秘的东西,亲信的第一反应是想要劝告张屯长脱身。
“我知你所忧虑,但你叔我这次是真的遇到通天的贵人了。”
张屯长摆了摆手,摁下想要说话的亲信,朝着西边拱了拱手:
“这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江绣衣与我的。”
“那个拦馆陶车,阻太子行,专门跟贵戚过不去的江绣衣?”(注二)
亲信愣了愣,缰绳下意识地攥紧,把马匹嘞停,然后才一脸惊讶地看着张屯长。
“……”
虽然江充现在的官职是水衡都尉,但三辅老百姓一般都叫他“江绣衣”。
因为他在绣衣仁上干了好大的事,颇是整治了一番不法贵戚,让老百姓拍手称快,他的名声还算不错。
“张叔,你确定给你的是江绣衣,不是别人冒充的?咱们这小身板可经不起长安风波的摧残。”
在那位“贵人”得知是江充后,亲信的第一反应是怀疑。
毕竟,水衡都尉是实打实的二千石,非皇帝近人不能任,说话的分量怕是要比当今的木偶丞相石庆大得多。
而自己叔父只是一个领一百人的北军小屯长。
堂堂二千石去拜托一个屯长……这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
“啪,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老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
“你当了大官看不起人,人家江绣衣可不是这种人!”
看到自己引以为豪的经历被人怀疑,张屯长抬起手狠狠地戳了亲信脑门一下,骂骂咧咧地说道。
“那你俩是怎么谈的?又谈的什么?”
“叔父,不是我说你,你也是老油子,怎么就接了这种一看就有问题的活计?”
发现不是屯长在吹牛,亲信心中的好奇心就一下子涌了上来,揉了揉发红的脑门,连忙开口问道。
“啪,俺和江绣衣先是说了说大漠风光,骂骂了匈奴狗。”(注三)
抬手给了亲信的马屁股一鞭子,让他跟上自己,张屯长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骂完匈奴狗,俺老张就挑出咱三辅乡里唱的〔江绣衣怒斥公主,只身拦太子车〕……”
“啧,没想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也是拍马小能手。”
想了想戏曲中那对主角江充、馆陶大长公主、太子的艺术性加工,亲信就啧了一声,暗暗吐槽。
(具体参照《海瑞断案》、《陈世美》等著名戏曲)
“后来呢?江绣衣总不能听你拍马听了一天吧?”
压下眼中的鄙夷,好奇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的亲信继续问道。
“哼,你当人家江绣衣跟你个兔崽子一样,听到好话就使劲听,直到饿昏过去?”
因为刚才的质疑,张屯长现在看亲信是越看越不顺眼,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呛。
“……”
懒得和老家伙一般见识,权当他在放屁,亲信自动略过了骂人阶段。
看着亲信一脸漆黑,想开口怼自己,又怕怼了就听不到的纠结表情,张屯长心头舒爽,不用催,就自己讲了下去:
“江绣衣听了一阵,就抬手让我停下,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一个月前,长安戚里江充宅……
“张屯长,谢谢你告诉我戏曲的事情,要不是你,我怕是不知道,还要被底下那群想让我开心的家伙糊弄多久呢,吱呀。”
说罢,江充从坐垫上站起,蹬蹬几步走到案前,朝着张屯长一揖。
“俺就是一个小卒子,当不得江绣衣一礼,嘭啪。”
同样跪坐的张屯长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因为腿脚发麻,一脚把面前的案几踹翻,案上的杯盘碎了一地。
“……”
看到这一幕,不仅是张屯长就傻眼了,连被溅了一身的汤水都不在意。
就连堂上服饰的使者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一个个张大的嘴巴,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心中的懵逼。
只有江充,在微微愣神后,就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我这我……”
回过神后,看着撒了一地的瓷杯和青铜觞,张屯长这个在战场上被骨箭扎成刺猬都不流泪的汉子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哗。”
急得满脸通红的张屯长一掀前排,就要大礼道歉。
“大丈夫能随便行大礼吗!”
江充向前一步,双手稳稳扶住张屯长,不容置疑地把他拉起,指着旁边的,低声喝道:
“不过是些身外物,如何能让一位大丈夫低头!”
“江绣衣,我……”
大人物对自己如此礼遇,张屯长声音哽咽,虎目含泪。
“壮士,且满饮此觞。”
江充转身将自己案几上的酒杯端起,递给了情绪激动的张屯长。
“吨吨吨。”
张屯长也不废话,脖子一仰,喉头耸动几下,一杯酒就进了肚子。
“啪。”
把酒杯往地上一砸,双眼通红的张屯长借着酒劲,扯着嗓子喊道:
“江绣衣以大丈夫待我,我必以大丈夫待江绣衣!”
“好,啪啪。”
叫了一声好,拍了拍手,江充朝着服饰的侍从喊道:
“喝酒怎么能不配肉?来人呐,快给这位壮士上肉,大块的那种。”
“蹬蹬。”
堂下的两位侍从朝着江充一拱手,快步走进庖厨。
“咕噜,咕噜咕噜~”
两人抬着一座还在冒热气的鼎,从堂上走到堂上,将鼎放下,然后转身离开,重新回到堂下。
“来。”
做了个请的手势,江充引着张屯长鼎边,深深地闻了一口肉香,看了看鼎中漂浮的肉块,拍着肩膀,哈哈笑道:
“昔年樊舞阳鸿门啖猪肩,尽显猛士风范,不知张壮士肚量如何?”
这年头,猛士的标准就是吃得多,吃得猛,吃得酣畅淋漓。
虽然早就调查了张屯长,知道这是个猛士,但并不妨碍江充借吃饭试探一下这位壮士到底有多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