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透了,张五哥被押解着出了东华门,出了东上中门,出了东安里门,过了金水河,来到东安门下的一间青砖房内。这无数道城门与城墙,居然让他混了进来,留下了历史的迷团。
灯火中,桌上摆着一双布鞋,一个身着三品武职补服的官儿看着那布鞋道:“还打了个包头儿。”百密一失,张王哥虽然换了太监服饰,却没换鞋,便蒙混进宫。另一个官儿道:“这半憨子,问了半天,一死地咬牙,待答不理儿,备不住是天下掉下来的?”,“也保不齐。”二人正议着,忽听一声:“刘大人来了!”随着一阵脚步响,一个身着七品补服的官儿匆匆进来。此人乃是皇城御使刘廷元,浙党人物。他与东华门指挥朱雄匆匆见礼后,他用吴音问道,那活狲呢?于是被引到隔壁一间屋子的墙角,一盏灯烛被端来,照向被捆在床腿上的张五哥。刘廷元看了看张五哥,用吴语道:“侬想混抢丝啊,足梦!勿要太结棍噢。”意思就是你想混水摸鱼?做梦,不要太牛叉。
刘廷元又换作官话问了几句,张五哥只是闭目不言,朱雄在一旁用京腔叹道:“这什么人?不非凡呐!可真是个吃生米的。”刘廷元看向朱雄问道:“朱大人,何方凶徒,敢肆行不道乃尔!”朱雄道:“甚也不说,只说吃斋讨封,效劳难为我。”刘廷元问道:“他是如何混进东华门的?”
朱雄闻言怒道:“他咋从东华门进来的,土遁?刘大人,你干屎撅休要抹到人身上!”另一个官儿圆场道:“朱大人,为这点事不犯生气。”朱雄忿然道:“说话不着边儿,专意踩乎人!”刘廷元自知失言,忙道:“学生一时失言,不怪朱大人顿时就恼了。”他看向墙角的张五哥道:“是发刑部,还是下镇抚司拷掠?”朱雄道:“我一个看门的,全凭大人处治。”刘廷元想了想,镇抚司,也就是锦衣卫,向着太子的面大,而刑部,浙党与东林党分庭抗礼,也就是郑贵妃与太子的势力分庭抗礼,便道:“依学生的意思,如今皇上还不知道,还非钦案,先将他解送刑部。”朱雄只道,全凭大人处治。
夜色中的刑部街,由西往东排列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司。三司分置了司法权,这是三座门朝南的衙门,大理寺东侧的十字路口有一座牌坊,叫西单牌楼,这成了西单这个地名的起源。大理寺东侧的这条南北向大街,西单牌楼北叫西单牌楼北街,西单牌楼南叫西单牌楼南街。这条街再往北,隔着西四牌楼,被分为西四牌楼北街,西四牌楼南街,与南边的西单北街,西单南街一起,一条街被叫成了西段。在皇成东边,同样也有东四牌楼,东单牌楼。其中的西四牌楼便是有名的西市,四座牌坊中间便是处决人犯之处。
隔着都察院,大理寺西边的刑部,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在夜色中卷着舌头,后院刑部大牢里通宵燃着火把,常年弥漫着霉味。在一间监舍内摆了张网绳床,窗口不见珠网,地上不见霉烂的麦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垂首坐在床上,任凭奚落。
“唉哟喂!八十不留餐,七十不留宿,师父,您今年也七十九了吧。啧啧啧。师父,如今咋成了个水鸡子,搁这住窝子躲清静?”那老者闻言,扭头骂道,撂货!栅栏外那汉子格格笑道:“我是驴货,能叫唤,也能踢人!休以为我是乌突水!”老者骂道:“收你为徒,算我打了眼!”栅栏外那汉子道:“好贤师弟已被革退,周印,王翠花几个还想日蹦到哪去?高应臣叫朝廷哈抹了,师父,您后继无人啦,将东大乘交与我,我保师父不得回归真空家乡,要不然,怕是待不到秋决!”
那老者哼道:“扬蹦得,东大乘二百万信众,你才拔了几根香头子?李国用!将东大乘交与你,只怕二百万皇胎儿女不答应!”栅栏外的李国用不屑道:“甚皇胎儿女,连个名色也起不好。信我者王侯将相,不信我者打入地狱,师父,你当初立这个教,不就是为了臭吃臭喝?臭吃臭喝,骗钱骗色了几十年,如今反过来,信你者打入大之牢,不信你者当官发财。”正说到这,忽闻哗啦一声,牢门开了,李国用扭头看去,只见一个汉子被押了进来。那汉子双目黑肿,发髻凌乱,待行到那老者监舍旁,无意地一瞥,黑肿的双眼闪现一丝惊悸。而闻香教主王森却又如何识得小角色张五哥。
暗夜中的皇城,紫禁城外头西北角,秉笔值房。守着一灯摇曳,两个内官喁喁细语。一个是四十出头,身形瘦削的东宫伴读王安,另一个有一张松驰的面皮,眼皮上生黄斑,他便是将张五哥带入皇城的王德祥。墙上挂着宣德皇帝绘的《武侯高卧图》,一个大肚皮卧在竹下,坐在画下的王德祥,此时的心境,与画中正相反。
王德祥道:“这事也有三年了,那会子迁山县要建塔,王森募化了几个钱,叫他徒弟李国用使掉了,那是个狗地懒,素日就受开花帐,老黄子几句孬话一说就炸窝了,师徒反目,李国用便自创一教,专与老黄子闹猴,拔闻香教的香头子。去年二月,两派在刘村械斗,李国用人少,吃了亏,心中不忿,便出了揭贴,说他师父是妖党,王森就叫拿了。年底,高应臣,郑守忠那伙子就在乐亭反了,还说要劫狱,胡皮干!徒弟杀官造反,还如何搭救他?”
听到这,王安问道:“老公与他是甚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