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内,大衔西侧,象房,在象房与城墙之间夹着一条胡同,这条胡同的西端是座小桥,叫象房桥,桥下是河漕,往北溯河漕不远,拐几个弯儿,便是关押张差的刑部,以及山西大木厂,柴炭厂所在。如今的象房早已没了大象,它成了南堂,成了利玛窦千辛万苦建立的天主教堂。至于大象,都挪进皇城西南角的演象所了。
南堂挨着宣武门,宣武门外摆着几张桌,桌旁撑着伞,几个内官坐在桌后,身后立着兵丁,正看着几个一身皂衣的差役拿着鞭子四处吆喝,将推车的挑担的堵住征税。堂堂首善之区不要脸面,就地设卡抽税。
“爷,给您磕头礼拜啦,家里都不够过得,哪还有旷外的钱”,“少它娘废话,你当是我问你要钱?老公在后头看着呐,少收一个子儿,将我屁股打成八瓣”,“前边那位爷,透着你有钱呐,这么爽利就交啦!”,“谁瞎吵吵,我看是谁瞎吵吵”,“都是大行大市,三十文一斤,这位官爷,您怎么给我算成五十文一斤?”尘土飞扬中,宣武门前一片吵嚷。
没推车挑担的却自由出入宣武门。“哟,李爷”,“哟,驴爷!驴爷,那天在四牌楼我可瞧着您了,离得远,也没招呼您”,“怎么?您也去了,你说那汉子,喝!肋巴骨上都是犍子肉,要是剐了,准定五花三层,苦丧搭脸地都绑住了,正要开剐,不猛妨老公在腚后头喊了一嗓子:有旨,张差发回重审。您说扫兴不扫兴。”
“成是!谁说不是呢,没看成。甜瓜下来了,驴爷,您尝一个,杀口甜,不要钱!”宣武门洞里,一个挑担的和一个疤脸闲话了几句,疤脸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二人进了宣武门,疤脸神密道:“李爷,听说那张差又兜底啦!”说着,二人咬了一会耳朵。正在这时,只见有公差提着糨糊桶往城墙贴了一张告示。
二人围上前去,挑担的道:“写的啥,驴爷,给咱念叨念叨。”于是疤脸念道:乃有左道惑众,如无为、白莲、闻香等名色,起会结党,夜聚晓散,贪图财利,以致招纳亡命,希谋不轨。无知小民,被其引诱,迷惘癫狂,至死不悟,深可痛恨。朝廷屡行禁饬,不意余网未敛,堕其邪术者,实繁有徒。京师辇毂重地,借口进香,张帜鸣锣,男女杂糅,喧填衢巷,肆行无忌。若不立法严禁,必为治道大蠹。
已是六月初,烈日将大地照得明晃晃地,行人依然一身长袖,个个湿了前襟后背,不时可见几个执伞遮蔽日头的行人,以及用纸扇遮面的公子哥。北京街头,既没有行道树,也没铺设石板,雨天泥泞,烈日下则只能忍受灸烤。
南堂对面的饭铺,临街的一面墙半是门板,半是半人高的矮墙,矮墙上依然是门板,不过门板要短些。这时,矮墙上的门板全卸,露出矮墙后的锅灶,油烟飘出,一个妇人背着孩子在烧锅,她对炒菜的伙计道:“这孩儿就是不下怀儿,什么事也干不成。”饭铺内,八仙桌旁坐着几个汉子,一人道:“上回龙师傅还怪哩,说二哥没打个响就走了。这回二哥来投奔,钱项的事,二哥不必操心,京里几百个教友,还就多了二哥这张嘴?二哥,你是多咱受的洗?”
一个山东口音回道:“受洗也有四年了,那咱龙师傅在济南传教,这龙师傅什么都好,就是受过洗不叫祭祖宗,俺绣江县的几个秀才,就往学道递呈子,呈龙师傅,说龙师傅无君无父。学道审龙师傅,俺去听,那些秀才一口一个夷人,龙师傅说,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戎之人,何曾损于圣德?驳得那些秀才没词儿,俺见龙师父有学问,慢慢地就受洗啦。”
座中有人赞道:“多少读书人,老礼纲常地跟龙师父辩,都蔫溜了,叫龙师傅说了个溜够。如今龙师傅在北京城可叫得响,不比利师傅差,那些朝鲜使臣哪回不来拜龙师傅?”说着,给那山东人夹了夹菜,又抱起酒坛道:“这酒可年阵啦,二哥你尝尝,还有这西口大羊,你咋不动筷子。”山东人道:“教规不让吃酒,还是这酱瓜吃着咸津。”一人笑道:“二哥你憨啦?教规是不让醉酒,几时说过不让吃酒?”
那山东人正待回话,一旁又有人问道:“二哥,宝眷在哪?”山东人疑道,啥?那人道:“家小可曾来?”山东人闻言黯然道:“他们信了闻香教啦,俺也劝不转,只得各个儿奔前程。”座中有人叹道:“唉,时候长了,见过那墙离股的,这一家人——”有人道:“要搁着我,也只得各自奔前程,且不说闻香教杀官造反,山东都几个月不下雨了,听说天旱得都犁不动,再待下去还不得饿死?”说着,夹起一只圆润之物放到山东人碗里道:“教规还不让动荤腥哩,二哥尝尝这白果儿。”那山东人咬了一口道:“不就是鸡蛋么。”对方笑道:“这是咱京里的叫法。”
山东人感叹道:“这些年,受尽了卡达,到处洒嘛,寻思寻思木有意思。”正说到这,忽闻一声悠长的嘶鸣,只见路人纷纷向北奔去。不多时,只见几头巨大的生物被驱赶而来,山东人失声叫道:“俺的娘哎,这是啥?”只听路人叫道:“他娘,快将妞儿牵住喽,险一险叫大象踩死!”天气炎热,大象要到宣武门外的护城河洗澡。
路人簇拥着大象去了,街面为之一空。不多时,空空的街道上行来两顶官轿,跟在轿后的是几个内官,腰里都悬着进宫的铜牌。官轿在两扇黑漆大门前落住,越过大门可见屋脊上的十字架以及窗洞上的彩玻,这里便是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