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说啦,这些教贼原是朝廷赤子,杀他的官兵也是朝廷赤子,以赤子杀赤子,原是万万不得已之事——”,“是,是,标下世受国恩,陛下一片慈心,敢不遵奉。标下来此,并非只为剿贼,与百姓有缘方来此地,但期寸心无愧,不鄙斯民。”吴总兵与那太监说着瞎话。
此时,张差已到了村前,他拐过一间茅舍,忽听咴儿咴儿地大叫,只见一头拉车的公驴,路遇一头草驴,那公驴高高奋起前蹄,拼命上跨。车夫险些被甩下车去,那车夫怒骂一声臊气,疾步上前,挥鞭抽打,一鞭下去一条印痕。抽打声中,张差忍了忍,还是上前抓住了车夫的手腕,那车夫诧异道,干啥?张差道:“将驴留下,做我的头口。”车夫道:“想啥孬点子,想抢驴?你是何人?”张差道:“张差。蓟州张差。”车夫疑道,谁?张差道:“进宫打小爷的那个张差。”
车夫闻言一怔,退后两步打量着张差。张差不再多话,将驴由车上解下,牵着去了。“我的驴!我的驴!”车夫叫道。“找吴总镇要驴钱”张差回道。车夫怔怔地看着张差牵驴进村。
正是晚饭时分,村街上蹲了一地官兵,立着的多是各村来送饭的乡民。一个军汉往桶里看了看骂道:“老子流了半天汗,这老虎熊咋喝?”说罢,一脚踢翻水桶,汤水流了一地。张差见状,叹了一声抚了抚驴背,看向前路蜿蜒。
麦场边有几架麦穰堆,几间泥坯房,墙上那一层薄薄的抹泥早已脱落,露出泥坯里的黄土与草棒。天色渐暗,蜻蜓在空旷的麦场上忽高忽低着。扇窗内,一个妇人满头是汗,两手沾着面泥,她将头往肩上蹭了蹭,捏来一片纱布,将一大盆面盖上。这是在用酵母发面,酵母菌生长在一块面团上,叫面剂子,和面时便将面剂子揉在大面团里,一夜过后大面团便成了发面,然后再从大面团上撕下一小块做为面剂子,以待下次和面。若是谁家的面剂子没了,便去邻家借,酵母菌便这么薪尽火传了千年。
空旷的麦场上伫立着一个牵驴的汉子,思索着怎样才能使权力薪尽火传。“立贤不立长,不,立贤不立子,这是一条。扶上马送一程,死前就要传位,看看行不行,不行赶紧换人,这是一条。重要的一条是教育,什么李世民,刘备,全是徒有虚名,子女都教育不好算什么英雄!”
想到这,张差低语道:“幸得秀才家物力有限,不能供晁源挥洒,把他这飞扬的性子倒也限住了几分。”这是《醒世姻缘传》上的话,道理也简单,就是小孩从小,就要从经济上限制他。但是天下的愚父愚母,几千年来重复着错误。
蜻蜓环绕,在张差面前急停急跃。那头黑驴也伸头蹭了蹭,打断了张差的思绪,张差抚着它的脖子道:“驴兄见笑,我也就这两下了。驴兄,你何必来世间受苦,你我本是永恒,永恒当间儿非要睁眼,到世间尝一尝,受一受。驴兄,再过二十年,我若还在,便叫你们都绝了,还有猪兄羊兄,都绝了,绝了种便也绝了痛。往后只吃鱼虾。驴兄,待办完我的事,我也要回,一直永恒着不睁眼多好,我本就不愿来。”
黑驴静静地听着,张差眺望南方,夜幕正淹没着远方一个小点,那是煤山,京城唯一的山,说起来不过是座土丘。张差轻吟道:“我从出生时就一直,坐在这个地方,影子每天和我商量,能不能去远方,可是我想,我也在时光里流淌,是不是向着远方。每天下午,我被影子拉长,我就知道,我一直在流淌。”
庄士的这首诗叫《流淌》,写这首诗时,他感觉自已进入了寓言,将那个守株待兔的人替换,永恒地坐在了树桩上。他待的兔是名,是利,是爱情,是事业,最终,他什么也没待着,只有青春在白白流淌。而他,会宿命般地永远坐在那树桩上,永远流淌。
如今的张差已不再害怕流淌,因为他早已没了青春可流淌,他也知道,他的归宿是永恒,而非那个树桩,永恒大约是不会流淌的。
这时,东北方向百余里外,平谷县。高梁地里,穿着汗褐,光着胳膊的汉子或持弓,或持刀,或拄枪,或蹲或站,透过杆与叶的缝隙看着官道。一个绿豆眼儿,手腕上套着十八子,也就是十八颗香球,那绿豆眼抹了抹脖子上的汗道:“通不是人待的地儿。”此人便是太极古佛李应夏,王森的二弟子。王森的大弟子叫李国用,因经济纠纷和王森闹翻,自立门户,且出卖了王森,而二弟子李应夏也早已另立门户。
李应夏颇具创新精神,王森的回归真空家乡那是死了以后的事情,信这个相当于养老保险,投资周期过长,李应夏便推出快速理财产品,招亡魂升天堂。谁家都有几个亲人在地下躺着,招亡魂升天堂比回归真空家乡快多了,于是李应夏买卖大好,自立山头。后世评价李应夏,引诱落后群众,脱离现实斗争。然而李应夏的这套忽悠比回归真空家乡诱人,甚至连王森的三弟子冯士勉也入了李应夏一派,冯士勉还将自家的房子卖了,捐钱与李应夏,以招自已家人的亡魂升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