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一根云彩毛,几缕炊烟不死不活在蓝格莹莹的天际。高地上一片白色的小喇叭,那是芝麻,芝麻耐旱,所以种在高地上。道旁几丛紫色的蚕豆花,紫瓣当中散布着暗红的筋脉,仿若外星人的皮肤。花丛后是一处低矮的屋舍,门前搭着更加低矮的棚子,这棚子叫出厦,出厦周围,午时的树影蜿延在地。屋舍后是一片金黄的谷子地,狗尾巴草般的谷子垂着饱满的颗粒,热风不时将这片果实掀腾成波浪。所谓谷子就是小米,越过这片谷子地,远处村落旁可见高高的井台,那井台有一人高,有人正在井台上摇辘轳,井水顺着石槽,流进水车上的大木桶。
烈日下行来数骑,在一片金黄前,“张爷做甚?”一骑道。只见张差跳下马,揪下麦穗搓了搓,又吹了一口气,驱散纷纷麦芒,但见粒粒干瘪。他叹了一声将麦仁揞进嘴里,不由惦记起家中那几亩地,地都叫他卖了,又将卖地的钱做资本,收木柴烧炭。按说自已的智商也不低,可怎么——他摇了摇头,解下汗湿的衫子光着脊梁重又上马。
“张爷,可不敢脱了衫子,再晒塌了皮!”
几骑又走了片刻,迎面过来两头骡子,一前一后驮着顶芦席棚子,这叫驮骄。赶驴的汉子头顶草帽,到了近前惊慌道:“不好了,北乡过蝻子了,飞蚂蚱了,多着哩。”
乡道上匍匐着一伙男女,锣鼓声中,供桌上香火缭绕,几个老妇跪在供桌前嘀咕:“蚂蚱爷,您老都拐回去吧,给俺留顿饭吧,谁说您是蝻子,您给他吃成光杆子。”接着,有人往地里倒了一锅饭,一人叫道:“放鞭,放鞭!”噼叭声中,一个老妇道:“咦,您看这蚂蚱咋爷多灵,咋一磕头,就都拐回去了。”不多时,鞭炮停歇,“又拐回来了!”注视着地面的人群一片惊呼,又冲着供桌蚂蚱爷,蚂蚱奶奶一通祷告。“老飞头!”有人仰脸叫道。只见北方的天际出现两只白鹰,白鹰后边是一片黄云,嗡嗡声中,天地为之一暗,那片黄云已遮住了日头。“娘的,打!”,“神鹰是天将,蚂蚱是天兵,可不敢打,越打越多”人群纷纷乱道。那片黄云却嗡嗡着向南袭去。
几骑来到近前,惊叫声中,张差兀地一惊,只见小拇指大的蝗虫蹦跳着漫溢而来。一骑道,这咋走。一骑道:“走!啥球物件,碍啥球事。”。说罢打马趟了过去。噼叭声中一骑道:“你通胆大着哩。”前头那骑道:“这世道,想做好人,再没有想头。”行出不远,只见一人步行而来,那人抬脚看着鞋底,一骑问道:“老哥,你看啥哩?”那人道:“一脚下去,踩死了十一个。”
越走越觉天地空阔,两侧的青纱帐爬满了蝻子,谷子也被压得左右摇摆。“北路过蹦蹦了!”远处的村中传来叫嚷。这是些还没长翅膀的蝗蝻,俗称蹦蹦。路边的菜园成了一园秃杆,蚱蚂啃咬声哗哗作响。“好似饿老雕”一骑道。一骑回道,你说反了。张差只觉蠕动感,他狠狠地往脖子拍去。蝉声到此成了绝响,大树露出惨白的树干,茂盛被一扫而空,只在末稍残余几片叶子,蝻子不断往树上爬去,只听咔嚓一声,细枝被压断了。蝻子在树枝上涌动着,崩跳着,令人头皮发麻。
又行出不远,到了一座桥边,河边密密麻麻都是蝻子,它们放着桥不走,义无返顾地往河里崩去,被河水吞没了一批又一批,但是前仆后继,终于团起几只球往对岸漂去。众人正望着那几只在水面上不停旋转的球,只听一声惊呼,一骑道:“老张,叫唤啥?”老张往岸边一指,众人转头看去,皆是一惊。只见一具腥红的骨架上面爬满了蝻子,一旁扔着破碗,还有一支讨饭棍,几缕腥红的布片正被嘶咬。
几骑过了小桥,只见遍地红头红背黄肚皮,百万大军在跃进。忽地,天边出现一条灰线,那条灰线越来越粗,到了近前已化为黄风,一时天昏地暗。“老飞头”一骑叫道,“蹬倒山”一骑叫道。蹬倒山是长腿蝗虫,老飞头则是普通蝗虫,肥短。
“蚂蚱爷,飞吧,飞吧,千万别着地呀”一骑道。半晌,天空才变得明朗,暑热复现。但见成群的老鹰在天上盘旋,蝗虫在田地里侧脸甭嘴大嚼,叶子被啃得只剩几条筋脉,田地里一片失声痛哭,敲锣打鼓,放炮烧香,农人们操起磨棍,木锨拼命扑打,不停赶哄。只见二人拉一绳,在谷子里地里来回扫荡,可这边刚刚驱走,那边又复现。“蚂蚱怕铜器响,快拿铜盆!”农夫叫道。几骑引马在一片油绿前呆看,一骑道:“蚂蚱怎么吃起了豆子?”一骑回道:“吃完谷子吃豆子,吃完豆子吃高粱。”
张差在马上轻轻咂嘴,微微摇头,轻声道:“人命危浅,旱魃为虐,蝗祸复生,有颠连之忧。”颠连便是朝廷快完了,好在几骑听不懂。一骑道:“张爷,日头太毒,寻个庄子歇到二更上路,明日前晌便可到昌平。”张差道:“随你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