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门直抵屋檐,草房甚是低矮,黝黑的房顶上长着蘑菇,倾斜的土墙支着顶棍。屋里低,屋外高,一脚踏进黑黢黢,只见一孔棋盘大的窗,也谈不上是窗,那只是一个窗洞。一面山墙却是红砖的,那是借用了隔壁周敬业家的山墙。周敬业从事要饭副业,到南京,到苏州,到松江,也就是后世的上海,院里有人便要饭要院里没人便顺手牵羊,将窗台上晾着的鞋,绳上挂着的衣物,顺到估衣铺换钱,竟起了大瓦房。大家是同宗,好说话,周敬才的狗窝便借用了周敬业家的山墙,两家共用山墙,周敬业的大瓦房也长了二尺,大家互不吃亏。
巴掌大的屋子,房梁上吊着一只篮子,里边是馍,若是客人到了,通常会招呼:“拿馍给你大爷尅”,“拿馍给你表素尅”,“拿馍给你姨娘尅”。一张三条腿的桌子是唯一的家具,少了条腿的那面倚墙。细看那桌子的造形,或许能追溯到二百多年前的周德兴时代。周德兴是江夏侯,开国功臣,周家的老祖,周家祖上也富过,只是富贵得短暂,周德兴就叫腰子脸咔嚓掉了,还差点将老周家挖苗断根。要不,就凭老周家是凤阳老户,咋混成了军户?至少那也是陵户,周德兴起小就认得腰子脸,正宗的老亲世邻。
周德兴会割草时,腰子脸还穿开裆裤,周德兴背着个粪箕子下湖割草,下湖就是下地,八成这儿经常发大水,下地就被说成了下湖,周德兴下湖割草,路过井台,只见一个丑了八几的小孩正在井沿上爬,还抓牛屎往嘴里塞。二十年后,周德兴不时提及那个小孩的过往。后来周德兴就不再提了,不提也晚了,人家记住了。开国都二十多年了,周德兴都六十了,平了福建回来,找个理由就咔嚓掉了。人嘛,一想起自已曾经的糗事便混身不自在,我抓牛屎往嘴里塞,有嘛?咔嚓掉毛蛋就没有了,毛蛋是周德兴的小名。
咔嚓掉了,江夏侯周家就这么拉倒了,后来也没平反,连个世袭千户都不给,朝廷孬熊,周家念叨了二百年。
土砖上铺了几张木板便是床,不知道六七口人是怎么挨挤得下的。夏天好办,哑巴顶着一张破席子随处借宿,有时睡在场上。哑巴是周鼎的二弟。“我啥时才能使上媳妇呀”周鼎的娘李氏在院中叹道。周敬才改石头归来,在屋里正弯着腰,将一抱铁钎往床底下塞,闻听屋外的感叹,教训道:“你别再去李介,咱耗不起彩礼”。周鼎哼了一声道:“要是都打寡汉条子,你生这些儿弄幌?耗不起彩礼,还耗不起工么,放几棵树做梁,还起不了两间房?六七口人往哪偎?你不是穷,你是懒!”
“个驴熊!”周敬才忽地起身,蹿到墙角操起镰刀,周鼎连忙蹿向屋外,顺着圩坡奔下,周敬才穷追不舍。“我爷!”哑巴在后边嗡声嗡气地叫道。周鼎边跑边叫:“我跟你寻闹,不是为说不上女人,我是不服你!个晕君王八!”
“驴熊!我倒了灶,遭了瘟,生出这幌噘老的畜牲!”这幌就是这种,贬义,这幌东西,这幌混蛋。幌可能是行的转音,北京话有行行子,这是什么杭杭子,到了凤阳,就是这是什么幌子。
盛怒之下,周敬才猛地扬手,镰刀冲周鼎飞去,周鼎扑倒在地。周敬才冲上去骑在周鼎身上,正待痛打镇关西,却见周鼎脖上的一抹殷红,这抹殷红冷却了周敬才,他毕竟不是公牛,没被血色刺激,喘息着迟迟没下手。路人扑上来连拉带拽,“周敬才,你消消气”,“别拉我,待我发脱了这幌不通人性的东西”周敬才作势道。路人道:“贵生,你将才咋嚼老的,这三里五乡,敢噘老的你是头一个,小铁娘还想给你说女人,谁还敢跟你,快起来,摔得可很?”周鼎伸手向脖间摸去,忽觉一痛,便睁开了双眼。
星空下,张差往脖后摸去,摸到两个大包,他忽地坐起,又忽地起身,“螨虫!”他心道。一时想起他后世的哥哥庄永,睡竹席睡得一身红包,只会拿药膏往背上乱抹,从不知将席子晒一晒。
烂泥地上一团麦穰,一旁是辆马车,这便是张差的栖身之处,一众军汉或睡在马车上,或躺在地上,身下却垫有门板,只有他张差睡在了烂草上。
“我争不过你们呀”张差在星空下坐卧不是。又一次感叹文化就是用来吃亏受罪的,别人争,你不好意思争,这是吃亏,别人不觉得什么,你无法忍受,这是受罪。比如公交车上的大声喧哗,没文化的不觉得什么,有文化的情何以堪,这便是受罪。背上庠了起来,张差曲臂抚了抚,只觉几个硬硬的包,一时间似乎又回到刑部大牢,心绪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