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汾州,介休县张原村。寨门楼子上翘着单层飞檐,而非重檐,比州府城池简陋些,飞檐下的匾牌上是六个字:和为贵,义为先。寨墙上,兵器架上挂着倭刀,插着开山斧,靠着挨牌,还有一门满是箍子的大神炮,垛口旁散放着几架床子弩,弩床上的标枪以铁片为翼,比大神炮更能及远。垛口下码着镶满铁钉的大木,这些大木连着辘轳,将大木抛下去时辘轳乱转,用罢再绞上来,可反复使用,谓之狼牙拍。寨门处停着几辆独轮车,车头的立着盾牌,盾牌上满是刀尖,谓之刀车,用于封堵城门。
祠堂内,一个中年人双手持香,冲林立的牌位礼拜,当中的牌位上书范公至刚之位,自范至刚下传七代至范明。介休范家是晋商世家,范明却是白手起家,只因当初他爹续了弦,有后娘就有后爹,于是在三十年前,范明离家去闯口外。
范明出了祠堂,走向一处月门,月门两旁,院墙上的砖镂空成一个个品字,他停下脚步望着那一个个品字,轻轻一叹,进了月门,踱进书房。书房的窗格上镶着透明的贝壳采光,这种窗扇极为罕见,小人物闻所未闻。范明坐在书案后,往墨晶砚台里倒了点墨,执起笔尖往砚台里撇了撇,提笔展纸,思索半晌也还是迟迟悬笔。他起身踱到书橱前,取出地图,落座研究,目光在山西北部的大同镇逡巡着。大同镇的卫所多于州府,什么镇虏卫,天成卫,高山卫,阳和卫,大同右卫,玉林卫,威远卫,此外还有星罗棋布的墩堡,阻胡堡,迎恩堡,云右堡,双沟墩,破胡堡,宁虏堡,共有七十二堡。堡的数量多于卫数倍,而墩的数量又多于堡数倍。九边重镇当中,宣府镇与大同镇对付土默特蒙古,蓟辽二镇对付察哈尔蒙古,四十年前的隆庆议和与土默特达蒙古达成和议,宣大二镇实现和平,而蓟辽二镇与察哈尔蒙古的战事并未停歇。
一个月前,察哈尔的林丹汗居然勾结白莲教进犯大明,此时的大同正是虏骑纵横。
范明凝视地图良久,最后盯着一个叫独石口的地方,眼前幻化出条条小路,这些小路如同支流般汇入了官道,一同汇入官道的还有许多扁担客,他们身上破补烂纳,排门告助,肚里省,口里挪,才凑出一点身家去草原当倒爷。其中有个推独轮车的少年。车轮兹呀声中,推车少年陷入了追忆——“这范家,家事可厚沉,自根死了婆姨,范公子吃喝上都受后娘苛打,毕竟不是亲生自养。”“外甥,得忍且忍,得耐且耐,不忍不耐,好事变坏,忍到后来,家事也还是你的,俄一个外人也不好上门寻闹。”“娘舅!”“浅片片碗,怕你多盛哩,饿不煞人也气煞人,当家的,你不是有几个亲哥热弟在口外做买卖么,就捎了外甥去。”“妗子!”“你莫搅乱,那死熬活受的营生他消受不了!”
推车少年低头看了看肩上的钱钗子,这是娘舅送的一条旧褡裢。当他抬起头来,已身处草原,身旁是吉盛堂,天义德的驼队,驼峰两侧载着酒坛子,布匹,茶砖,载着福建冰糖,广东红糖,载着木碗,端木碗喝茶不烫手,且不会摔碎,蒙古人都用木碗。长长的骆队,悠扬的骆铃,恶狗护持在两侧。少年数着一队骆驼,心道这么一支驼队出口不得使上六十两!大明严禁出口贩边,交易一律在长城沿线的马市进行,但大明的规矩就是用来破的,只看使没使钱。迎面而来的驼队载着皮毛,之后是挎弓的汉子赶回的马群羊群,连扁担客也挑着沉重的羚角行进在归途。
少年惊奇地看着迎面而来的机遇,同样惊奇地看着骆驼一顿吃上二十斤干草,五斤黑豆,两块咸豆饼。他虔诚地听着一旁的说教:“山东人,瞎胡闹,交朋友好把钱花掉,一辈子在外白跑跳。”驼队行经马群,草原上的几匹马昂首看向驼队中的一头驴,那驴忽地咴儿咴儿地大叫,马群立即狂奔,隆隆声中是一片大笑。
头回跑口外的少年还是蚀了本,他饥肠辘辘地进了一座敖包,蒙古汉子捧出长了绿霉的牛肉盛情相邀“马奶昆,姨的,姨的。”女主人燃起牛粪,用笊篱捞起锅里的羊粪蛋,下了几把面,水沸之后,男主人将叉牛粪的铁叉在袍子上蹭了蹭,便伸进锅中搅和。最后,少年只得将这碗热情的面条吞下。
若干年后,那个推独轮车的文弱少年留起了山羊胡,晒得漆黑,他身后是几十头骆驼,十几辆勒勒车。前方远远地几座敖包上面摊晒着羊皮,一旁是草砖搭建的羊圈,羊圈旁,道尔吉正在刮马汗,他手中的竹条源自茶砖篓。牛粪的炊烟袅袅在敖包上空,敖包里,老奶奶正将煮过的黄米炒干,做成米砖,她闻听驼铃步出敖包,一任白发在风中飞舞,她远远地叫道,迷你壶,就是我的孩子。驼队停在敖包前,道尔吉直起腰,招呼道范明安达。范明跳下马,由伙计手中接过卷心糖,核桃粘,麻片,奉献给老奶奶。这户蒙古人家或是在风雪之夜收留过他,或是在狼群之中拯救过他。
范明进了敖包,那时草原上黄教还不流行,神龛上不伦不类地供着财神赵公元帅。敖包里陌生的蒙古人招呼他口里来的安达。范明端起木碗,女主人上前斟倒奶茶,众人闲说了一会,范明便起身告辞。商队又行了不久,只见黄羊如流,奔泻而去,暮色来临时又迎来了蚊虫如雾。有时还会遇到死不瞑目的客商,更多的则是死马死羊,弯骨历历,苍蝇轰轰,白蛆涌动。
口外千里商途中,范明最喜欢走的是归化城,在后世叫呼和浩特。归化城周遭有许多板升城,汉人定居其中,蒙古人由此食上了蔬菜与粮食。归化城周遭阡陌纵横,鸡犬相闻,一派农耕光景。只是那时,板升城的汉人会时常会抱怨“它娘的,非说萝卜心里有血,还说豆角是虫子包,说甚也不吃。”还有些汉人教蒙古人啃西瓜皮的恶作剧。朝廷则称这些汉人为板升叛匪,他们多为白莲教余孽。
范明的驼队过了归化城,转向东北,眼前是大青山,山上的那一线蜿蜒是战国赵长城,如今这线蜿蜒只剩下倾颓的夯土,城砖已被拆去修筑归化城。驼队向东北行进,忽地一片骑潮由身后追来,一将远远喝道:“叛国匪类,私自出口!”众人无不变色,连骆驼也伊伊地叫了起来。
后院伊伊声传来,伏在书案上的范明抬起头,茫然了瞬间,只觉心头狂跳。
范明步入马棚院,宽大的场院里三面墙都是牲口棚,喂养着几十匹马,十几头骆驼。码放着许多竹筐,里边是祁县五香粉,银碗,银烛台,银花瓶,茶砖,毛皮,马鞍,鹿茸。草腥与马粪味中,几匹骆驼不停地磨牙冒白沫,一个伙计调教着,索,索,骆驼闻声伏下,伙计骑上去唤道,啾,啾,骆驼又起立。墙脚立着块磨盘,磨盘旁两人正在叙话,其中一个后生长得颇似范明,此人正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范永斗,是范明的第三子。另一人则是帐房先生,那先生戴着逍遥巾,就是宋远桥脑袋上砍的那种帽子,象是顶了个屋顶,原先是道士戴的,又叫华阳巾。
范永斗持着一面镜子,正看向镜中的自已,帐房先生在一旁道:“光不粘粘哩,人在里头足可乱真,打西夷来的,打南边传来许多西夷物什,这盘子买卖都叫黄家拗了哩,那些福建人与黄家立了契,只得卖与他义和兴,出价比俄们高三成,挨刀子的,舍脸得很,这就霸揽下了。”范永斗冷笑道:“这个驴霸槽哩。全不念谁扶持他,如今也成了八大家装客商哩。旧前儿逢年节还给老爷送几条糟鱼,如今买卖做大了,见人都仰脸大高,全不念俄们的好,你别兴,你别抖,俄叫你还不如晋兴的一条狗。”
只听一个老者在身后道:“做甚?如此不老成。咬检出来,谁都落不了好,不值喽!”范永斗回身道:“爹,俄不是为那几个钱,是气不过。”范明道:“穷抖露擞个甚,还是起小的性子,家里有甚东西也要说给人们哩。斗起来,他若吃架不住,一纸状子递到北京,那才受活。”范永斗又叫了一声爹,正要说话,范明道:“要是不听俄的,待俄死了,趁由你哇。”说罢踱到一只竹筐前,皱眉道:“这些长白参哪来的?不得放在铺子里发卖,不知道厉害!寻几个大买家悄悄密密把买卖做哩,不,留着,留着安登城隍土地。”帐房先生应了一声是。
范明又冲范永斗道:“气性别要这么大,俄十六岁就跑口外,受了多少气,起先也屈受不得,后来琢磨出一个理儿,世上还是明理的人多,遇到一两个不明理的,只当是老天爷安登下来的,只能屈受,人一辈子哪能都趁趁意意?”帐房先生在一旁道:“老爷的话说哩受听哩。”范明道:“俄也没旁的能耐,就是做营生实受些,不象有的人,做一行怨一行,做了和尚怨道场。再就是讲信义,俄若是短下人家钱,那心里都不能过。外加走了些时气。”喜欢梃明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梃明泽雨轩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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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