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军汉们将车上的杂物搬下,又将李如桢抬了上去,一旁还有人打着伞替李如桢遮阳。一地尸身中,吴襄问道:“失却了几门炮?”张差俯地回道:“天威大将军一尊,轰雷三将军三尊,飞电四将军五尊,虎蹲炮四尊,鲁秘铳十七杆,火药两千斤,大小铁弹五百个,箭弦七百条,都叫鞑子得了去!”吴襄闻言,脸上的肉颤了颤道:“这么些大炮,就不曾轰毙几个鞑子?”张差回道:“先使蜂窝弹对轰,轰了不几轮,鞑子的马军便由两翼抄上,叫山西镇的马军压住了,迎面,鞑子的盾车抵到河边,咱们使蜂窝弹轰毙了一大些子,河水都红了,那不是叫封门子撅倒的?”顺着张差的指处,只见对岸有几排歪歪斜斜的木框,下面还有轮子。张差又道:“鞑子人多,冲到河边上几百张弓抛射,咱们没甲,往后一退,马军一看势儿不对就跑啦,抛下步卒便走不脱了!”
吴襄叹道:“北虏这块老牛肉甚是顽道,别说你们这几个旗军,就是你家李大人的大哥,辽东总兵李如松,为了追剿北虏,都中伏而死。”李如松是李成梁的长子,中伏而死已有十七年。张差疑道,李大人?吴襄疑道:“你家李大人不在锦衣卫当差,怎生出来统兵,他何曾统过兵?”张差疑道,锦衣卫?正说话间,只听的的声由山脚传出,接着,吆喝声传来:“可是辽东都司吴大人?”山谷间立时回荡起可是辽东都司吴大人,可是辽东都司吴大人。一将急忙吼道:“你它娘的小些声气。”山谷间又回荡起你它娘的小些声气,你它娘的小些声气。
几骑驰至近前,马匹喷着响鼻,刨着地。为首一骑留着山羊胡,只着了件汗衫,他拱手道:“学生雁门兵备道田时震,敢问哪位是吴大人?”说着,山羊胡下马,接过补服匆匆往身上套。吴襄冲田时震抱拳笑道:“田大人不必多礼,暑热天气,七件八套,又不是面圣。”田时震疾步至吴襄面前道:“吴大人!广武营危急,势望将军搭救!”
吴襄却问道:“虏势如何?”田时震回道:“鞑子四路破关,一路已围了大同,此路为插酋亲领。”吴襄怔了怔道:“插酋到大同了?”田时震道:“不管大同,只说广武营,鞑子不足两千。”吴襄沉吟了一会道:“还需探报真确方可进兵,雁门关不足两千,可他东一坨西一坨,若仓促进兵,四方之虏大集,必陷入重围。”
远处,山头巨大的裸岩清晰着,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望山跑死马,山脚下那星星点点的羊群提示着距离,也提示着山体的伟岸,让人心生诗意与敬畏。吴襄道:“鞑子人人可开一百斤弓,重骑大马,牛皮盾,棉甲重三十斤。末将虽兵单将寡,又岂敢不救,且待京营过了桑干河,与我分了虏势,末将必奋力一击,一切苦情,唯台台念之。”
田时震叫道:“广武营已是累卵之势,岂容玩延!老牛尿官道说了一大溜,就是不入机,非要十捉把稳才肯进兵,天下哪有十捉把稳的事?岂有苟且息视之理!边烽无道逆天,如今唯有溅血沙场,以报君父!大人如此畏怯,就不畏朝廷三尺法!”三尺法一出,几个将领纷纷喝斥。只因三尺法指三尺宝剑,引申为处决。吴襄皱眉道:“田大人!末将由宁远至此千余里,马都跑死了几十匹,便是人不歇息,总要歇歇马方可冲阵。”田时震闻言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道:“朝廷设兵设饷所为何事?在官在将需有名节,若是将军后日还不接战,我必劾你坐拥不进!”说罢上马去了。
“定行参处!”随着远去的蹄声,远远一声传来。“娘的,都将咱当成破鼓万人捶,咱们不是来受气的”一将怒道。
“大人”耳边一声轻唤。吴襄叹道:“唉,全然不依。”一个千总道:“军务上大人只管凭公处断,哨马还未回,如何进军?只听他一句不足两千便轻进浪战?”
“上马!”吴襄喝道。
一千骑兵,两千战马又开拔了。“大人,大人!兄弟们的尸首——”张差伏在地上,望着吴襄的背影叫道,却被马蹄溅起的灰尘呛得咳起来。吴襄回身,远远掷来一物,一点拇指大的金属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走不尽的骑兵去远了,张差空洞的眼神更加空洞,他空洞地不知归依何处。
十六年后,吴襄于大凌河为救小孩舅祖大寿,率四万辽东精锐,连冲九次都冲不开,造成祖大寿率众投降。崇祯怒批:襄,国法当诛!十六年后吴襄面对的是东虏,也就是女真人,才是真正的老牛筋,顽道。而如今,面对区区北虏,即没落的蒙古人,他就怯战起来。十六年后东虏那块老牛筋不但顽道,且有红衣大炮。吴襄自辩:东虏数十门红衣大炮轰毁我营,周遭墩堡或降或弃,皆不能守,城非铁铸,人为铜柱,焉能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