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城西二十里,阳明堡,为代州三十九堡之一,又为代州十二连城之一。三十九堡是乡堡,十二连城则是军堡,既是乡堡,又是军堡。夜色中,持着诸葛连弩,圆盾铁尺的兵丁与民壮立在堡墙上。兹兹声中,一个军汉坐在大炮旁,双腿夹着铁球正在挫磨,铁球由两片泥模铸出,上面有突起的接缝,若不挫掉会影响炮弹出膛。
一个配剑,留着山羊胡,身着轻纱的士子漫步城头,他缓步到大炮前问道,这炮重几斤?正在挫磨的兵丁抬头看向山羊胡,连忙起身回道:“好叫孙相公知晓,没两千斤,也在这帮帮上哩。”山羊胡叹了一声,看向远处一团黑影,那是一座硕大的土丘,还有石人石马石香炉环绕,是他童年玩惯了地方。那里还有一块碑,上书:唐故代州刺史李公神道。乃是后唐太祖李克用之墓。山羊胡叹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回头望向堡内那座立着四根旗杆的宅子,四根旗杆分别代表他的爸爸,爷爷,老爷爷,老老爷爷,四世举人,却都没中进士。
四年后,他圆了四代人的进士之梦,十年后,他位至郎中,那时阉党猖獗,他惧祸归家。居家十年,他自请到祸乱的陕西办贼,到任三月便生擒流贼中最为彪悍者,初试啼声。后来,他总督数省军务,于十数万骄兵悍将中费力运筹,面对数十万流贼苦苦支撑。二十八年后,他战死河南,尸骨无存。史载:传庭死,大明亡矣。
二更时分,堡内一处两进小院,院门口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上面书着一个冯字。院内停着一顶蓝昵小轿,显示着主人是做过官的。照壁后便是客厅,虽是窗扇大开,却是单面窗,不对流。暑热中,二十三岁的孙传庭索性将中衣脱了,他仰视屋顶道:“父亲,这浅房窄屋咋住?”坐在上首的老者鼓着两个眼袋道:“伯雅,要么将你那处园子借与我?”孙传庭道:“我那园子不知叫鞑子作践成甚样哩。待鞑子退了,我命人收拾,若父亲肯屈就,只管住。”那老者哼了一声道,言不由衷。此老乃是孙传庭的岳父冯明期,山西乡试亚元,乡试就是考举人,第一名叫解元,二至十名都叫亚元。孙传庭有个举人爸爸,自然也要有个举人岳父。孙传庭的举人祖父,举人曾祖父,举人高祖父,则对应冯明期的举人爸爸,举人二伯,武举三伯,举人对举人,双方互拼举人,门当户对,冯家和他孙家同是代州望族。
家人端来两个托盘,一盘是春卷驴肉,又叫潞州甩饼,一盘是两碗小米粥。冯明期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简慢了些,填填肚子罢了。”孙传庭道:“父亲还未用饭?”他抓起春卷咬了一口,随即放下,冲门口叫道:“孙二回家一遭,请太太送食盒来。”冯明期不满道:“多咱了,送甚食盒,半夜想起朝南睡,怎想起来的。”
孙传庭端起小米粥吮了一口道:“接着请教开中法。弘治中,叶淇坏开中法,淮商皆由宣大撒业归,秦商晋商亦徙家于淮扬,商徙农散,边地为之虚,斗米五钱,为宣德年间十倍。商屯不过十之一二,谒九州之力不足供边,括百年之储难以为继,抚今追昔能不寒心。”
说着,孙传庭将粥碗重重一顿,高声道:“官府只需招游民,立墩台,且耕且战,不费朝廷一文。”冯明期端起粥碗吹了吹道:“你这迂阔书呆子,开中法行的为何是商屯商运?若是官府为之,卫所不足囤耕,堡寨不足守战,运粮虚耗国帑。且如今边患日深,你那墩台如何立得住,游民又如何肯来。”孙传庭长叹一声道:“官府不足成事,商屯又无人肯来。若是——有一二抛砖引玉者愿来商屯,守得住,图了利,得了官,不怕商屯不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给世袭千户!”冯明期道:“难。”孙传庭道:“永乐宣德间,辽东千里,晋商屯其间,各为城堡,耕者数十万,人皆兵,商马数万匹,颇堪战,不唯富,且强。”冯明期摇头道:“地方奸弊丛生,已非永乐宣德年间,再也做不成一宗事体。”
二人又议了一会,门外禀道:“大爷,太太送的食盒来了。”孙传庭吩咐道,摆上来。不多时,圆桌上摆满珍馐。二人坐在桌前,孙传庭执着筷子介绍道:“花鸡,用腐衣包裹而蒸,脂不漏而腴。鸭舌,去其舌中嫩骨,竖切为两,同笋芽、香菌同炒,泼以酒浆,此为杂品中第一。鸡冠,同笋芽、香菌炒之,客嗜其味,而莫知为何物,此为杂品中第二。”
冯明期听得哈哈大笑,捋髯道:“居然还是杂品,俄一满没听懂。伯雅,你素有从军之志,可为深虑者,不在兵事,只怕你日后吃不惯牛油炒面,糠菜窝窝,还如何翻山驾梁,餐风露宿?”他敛起笑容道:“数月不雨,哀此下民,非死于虏即死于岁。外头都吃刺角芽,榆树皮,浮肿的浮肿,倒毙的倒毙。”孙传庭闻言,连忙起身拱手道:“父亲教训得是!时事多艰,天高厚恩,士子当以君命国事为重,以救残黎,以保危疆。”
在这桌丰盛酒席东边百里处,山脚巨石下,一个身影倦缩着,忍受着黑暗中的露水,更恼人的是,成群的小咬糊在脸上,令他不胜打。苦恼之际,他不由想起了课文《在仙台》,他起身将包袱皮解开,蒙在了脸上,终于获得了安宁,他长叹一声,心道,自已何时吃过这种苦。过不多时,他发出了生平第一鼾。
阳光透过树荫,斑驳于地,张差拄着棍子,缓缓于山势中。将将转过一棵大树,只听一阵细微的声响,向左看去,他不由将弩子抓在手中。只见几只野猪正在蹭树,还将树皮蹭掉。张差悄悄地缩回树后,两腿踩着弩身,双手上拉,正欲上弦,腰部忽地一痛,不由叫了出来,随即是哄地一声,猪群散了。张差解开随身的小纸包,往放竹筒里倒了点盐,晃了晃,拔开塞子一饮而尽。他来到溪流旁蹲下,正欲将竹筒沉入溪流,却看见水中的自已,一张脸已被咬得变形,他怒骂:“它妈的,猪八戒他二大爷!”
群山迎来了暮色,王屋山成了剪影,剪影后却是一片红光,分不清是朝霞还是夕阳。头顶的松枝也黑成了剪影,松针却根根毕现。一片空寂。张差立在松树下,观察着下面的一座军堡,军堡处在两山间,堡门上是竹帛口三个字,长城由堡子的两侧延伸到山上。已是堡门大开,堡内是焚毁的屋舍,纵横的尸身,堡墙上是崩坏的垛口。片刻后,那些屋舍,尸身,垛口,统统融进了夜幕。又过了一会,明月初上,弯刀般悬在竹帛口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