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年后,榆林南门,镇远门。镇远楼的飞檐垂下一溜獠牙般的冰凌子,屋脊的南坡已冰雪消融,北坡却还覆盖着白雪。兵士执枪立在檐下,冰凌子一滴滴,滴在兵士的脚下,又溅上裤腿,他混然不觉,远眺树林光秃秃一片,冰枝在柔和的日头下反着光。
七门紧闭,城中死寂。榆林三面傍山一面临河,无北门,西门四座,东门两座,南门一座,即镇远门,镇远门外不远即是榆阳河。已近年关,榆阳河中冰封着几条船,榆阳桥上不见鞋踪。
“巡抚大人跑哩!”忽地,城中一声大叫,接着“总镇大人跑哩!”又是一声大叫。人们纷纷拥上街头,穿着臃肿的老棉裤,光板羊皮袄,戴着耳捂子,一片街谈巷议。
一个汉子袖着手道:“来了这么些流贼,吃架不住哩。靠官兵都是指屁吹灯。”一个老者叹道:“大节年下哩,灶王爷不在家,反乱成这!”衔角,小孩红彤彤的脸蛋,一身臃肿的棉衣,帽子上立着一个做工粗劣的公鸡,茫然地看着热闹的街面。
一个时辰后,人们或是背弓,或是一手单刀一手锅盖,聚拢在镇远门下待候消息。
镇远楼内已是济济一堂。众人胸前的补子是二品的狮,三品的虎,四品的熊,多为武职的猛兽,文职的禽鸟补子廖若星辰。拎着茶壶,端着凳子的军兵进进出出,宽大的镇远楼内已是挨挤不下。榆林号称将薮,这些人多是居家武官。
镇远楼内拼了三张八仙桌,李昌龄,尤世威尤世禄兄弟,侯世禄侯拱极父子,王世钦,王学书,七总兵据桌而坐。身后环立着数十位千总,游击,参将。哗地一声,军兵往宽大的桌面上倒了一袋干果。这声倾倒之后,楼内复陷入沉默。
沉默中,屋中微微一亮,棉布门帘被挑开,进来一个棉衣套着紫坎肩的老者,楼内的后生纷纷向他行礼道:轻生。此老连连抱拳回礼道:康乾,康乾。七总兵纷纷起身拱手道:“劳动您呐。”
此老乃是前山海关总兵王世国,是王仆的哥哥。任过山海关总兵的大将很多,尤世威也曾任过,二人又是同乡,熟不拘礼。尤世威起身道:“请你几趟不至,还以为你去了日南焦子国。”王世国叹道:“唉,朝廷错用哩王仆,没面目见人哩。”尤世威也叹道:“唉,谁叫他是个精拐子,把自已能死哩,莫多想了,俄不也是错荐了左良玉。”
另一个老将起身来到王世国面前,乃是尤世威的三弟尤世禄,武进士出身,曾七任总兵,资历尚在尤世威之上。二人相互行了礼,王世国看向尤世禄道:“定宇,你那两个家丁都是好的。一个在汝阳中了铅子,一个战死南阳。唉,有些人还不如塞外降人。”尤世禄闻言喃喃道:“虎大威,猛如虎。”他提高声音道:“弓马也好。那高加计一杆马槊三十斤,挺槊突阵,叫虎大威一箭射死,山西贼尽平,若不是——”说到这,尤世禄却说不下去了。
尤世禄要说的是,若不是王仆在淹池渡将十几万流贼纵入河南,流贼早已被剿平。九年前的崇祯七年冬,流贼趁淹池渡结冰偷渡黄河,由山西遁入河南,从此中州大乱,有人评淹池渡事件:此天下所以溃,大明所以亡也。淹池渡纵贼之后,王仆更是在松锦之战逃跑,于去年五月被崇祯正法。
一番座次礼让后,王世国坐下道:“今夏,皇上召对中左门,问及王仆之事,俄说——”尤世威连忙将话题按住道:“令昆仲的事不必再提,今日只议守城之事。”闻听守城,厅中又陷入沉默。
尤世威道:“咋哩,都不愣着个脸,各人心里是个甚章程?”王世国叹道:“人多议不成,一百石秫秫摊不成一个疙瘩糊。”尤世威道:“话多才议不成,可如今都瓷马二愣哩不言声。”终于,参将刘延杰上前道:“西安虽为贼所破,榆林尚有天下劲兵,出城决战,一战夺其气,寒贼之胆!再与宁夏,固原三箭齐发,直扑西安,贼可破也!”尤世威道:“受国厚恩,敢不执干戈以效死!”王世钦叫道:“出城死战方可据城死守!”
又议了片刻,一众老将身后走出一人,此人一身棉甲,躬身道:“标下抚边中军马应举,愿往河套乞师。河套本大明地,本朝宽宏,使草原之人居之,却时时犯边入寇,本朝却无负草原之人。”众人闻言纷纷道:“说哩有些道理似的。”尤世威看向马应举道:“救兵如救火,你这便去草原搬兵,多带些人,一路小心在意,圪崂里尽是贼。”马应举应了一声便出门了。待马应举出门,王世国指向尤世威道:“先推主帅再议其余,俄推世威为主帅。”尤世威谦逊道:“俄够甚材料。”
南方的官道上出现一条黑线,那线渐渐变粗,过不多时,奔腾之声传来。“流贼!”镇远门上的官兵叫道。
尤世威在镇远楼内闻听动静,道一声囚攮的来了!便同一众将官出了楼,刚刚出门,众人顿觉空气凛冽,蹄声重沉。数十骑已驰至门下,马匹喷着白气,胸前结着白霜,马上之人棉甲之外反穿羊皮坎肩。嗖地一声,一箭系着纸卷钉在柱上。城下叫道:“《奉天倡义大元帅檄》,开门投顺,赏银五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