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一池莲荷,月色中婷婷而立。
一间石舫,静伫水上,石舫上灯火通明,灯火映入这一小方水面,照出的是一大方水面的寂寞。
石舫嵌有雕花的木窗,这满舫通明,舫里的桌案上摆着瓜果蜜饯,但却空无一人,让脸色颇有些疲倦的年轻男人一脚踏进这艘空舫时颇有几分愕然,他负着手,侧身看向身边的宦官:“不是说穆郎来此乘凉赏月了么?人呢?人在何处?”
宦官俨然也是愕然,想到天子已经在穆郎君暂住的临风阁扑了一回空,这是第二回“扑空”,“扑空”不能过三,宦官当然不敢再疏忽,连忙出去,不久跟他进来了一个宫女,是宫女低着头回应:“穆郎君只在池边站了一站,就转身去了明光亭。”
天子是皇宫的主人,一时间却想不起明光亭位于何处,又或许在他的意识里原本就不知道明光亭在什么地方,这处庭苑位于临风阁左近,其实并不属于内廷的范围,寻常天子也鲜少来这庭苑玩逛,也就是最近常来罢了。
但不需要天子知道明光亭的确切位置,有的是宫人引路,出石舫沿着这片荷塘往西走上几十步,过一木拱桥,连着桥是处小花坞,曲曲折折的又进几十步,就见花坞面南临水处,一座小凉亭,数盏宫灯而已,倒是这地方能见一大面平静的池水,月色有如照在镜面上,光华如练。
亭子里的白衣少年,在两张并拢的矮方桌一面席地而坐,桌上高高矮矮十多个精致的白瓷瓮,也不知他正摆弄什么。
天子当见白衣少年时脸上就有了笑容,摆摆手让随从都站在花荫里,他缓缓走过数盏宫灯照亮的小径,走到亭子里:“清箫要赏月,怎么来如此僻静的地方?”
“那石舫太见工凿了。”
见穆清箫起身似要见礼,羿栩伸手扶着他的小臂:“都说了,你不需在我面前拘礼。”
他一时间没有放开手,穆清箫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臂,一笑间,伸手将羿栩的手“取下”:“那我可就真不与官家拘礼了。”
“听小穆的口吻,似乎不喜那艘石舫?”
“船不能行水,便失船的趣味,就好如人明明长着头脑,若无自己的想法装着的都是别人的说教,这样的人又有几分趣味呢?我看来,一渠莲荷,若有舟行水中固然灵动,若无倒也不失静谧,大可不必增建呆板的石头船,反而像是让那水面和莲荷都成了作假。”
穆清箫从个白瓷瓮里,用小匙挖了些许粉末,挨近鼻端,用手轻轻扇风,他蹙着眉头想了一想,又将小匙放回白瓷瓮里,从另一个白瓷瓮里再取一匙粉末,还是扇风一品,这回松开了眉头,将粉末放入面前的小碗里。
羿栩站着看穆清箫行动,一阵间又去看灯火下那张脸,恍惚间似从眉眼间看见了另一个人,尤其是眼角的那颗褐痣,让他手指尖忽然发痒,好些回他其实都忍不住伸手想抚摸这人的面颊和眼角,从他情动时的神色间回到念念不忘的过昔,可每一回都被他冷冷伸手阻挡,那似谑似怒的目光让他忽然就清醒了。
面前人已经不是周途疏,不是了。
可羿栩这时却仍控制不住的接近穆清箫,挨着席边坐下,两个肩头间一尺之隔。
“小穆这是在弄什么?”
“调香。”
穆清箫手上行动未止,用小匙盛出些许清露,将粉末拌匀,有淡淡的香息从小匙搅动间溢出,轻浮得让羿栩几疑这香息其实是错觉。
“我令人引教小穆精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瓶供点茶等等雅艺小穆皆无兴趣,倒是对制香很有见识啊。”羿栩若有所思。
周途疏先引起他注意的,正是诗赋一门的才华,那些年闲来得空,两人更常用四艺雅事消遣,熏香虽然也算雅事,途疏却不谙制香,雅事中他最擅长的是点茶,可于汤面上点画丹青,世间虽非周郎独谙此技,羿栩却只怀念周郎点分的茶汤。
穆清箫看了天子一眼:“我虽不识周郎,但听淮王、司马三郎的言谈,也知道二位将我荐入宫廷,是因我的眉眼与周郎几分相似,但我数番提醒官家,周郎是周郎,穆某是穆某,穆某虽不才,却也不愿做他人的影子。”
“小穆这言外之意,不为影子便不会拒绝伴我长居深宫了?”羿栩不是第一回听这话了。
他初听时难免觉得刺耳,懊恼这少年虽然与故人相似,性情却大不相同,闭着眼再跟穆清箫说话,就全然不存熟悉感,可羿栩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懊恼之余他却不愿就这么放穆清箫离开,日日都要看一看这张冷脸,似乎才能平息心里的烦躁。
“这宫里,确然也并无几分意趣。”穆清箫停止搅动小匙,取一张细藤纸覆在小碗上,加盖扣严,而后准备化蜡密封,一边道:“官家是君,穆某不过一介草民,君有令民不敢不从,官家又何必问我‘拒绝’二字呢?”
“宫中无趣。”羿栩喃喃念叨这几字,看着穆清箫将化好的蜡液填在藤纸和碗盖的缝隙里,轻轻吐出口气来:“小穆是来临安游历,怎么对皇宫就从无向往么?”
“宫城气象远瞻即可,从未想过深陷其中。”
“你真是,一点都不怕触怒我啊。”
“当失自由身,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什么时候想出宫去都行,我甚至可许你离开临安往别处游历,只不过……我给你这样的自由,你能不能对我改观呢?我也不求别的,至少,小穆愿将我视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