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和闵妃这时暂住在衢州城外一户人家。
城外有一片山地,利于栽植果木,便有乡绅将这片山地分别置垦,近些年业又有商户于大商行合作,想用这片山地栽植辣椒,于是在衢州城外又建了不少的山庄,但他们当然不会亲力亲为,只雇了些佃户为劳力,也不会长期住在山庄里,无非是作为闲睱时消暑避事的地方,住上些时日。
因着有那么些佃户长期生活在这里,于是这里便渐渐形成了个村集,又因这一片果木多以栽植的枇杷为主,是以村集便唤作金丸村,晏迟在发兵之前,打听得金丸村的一家山庄,刚好有个老乡绅为避烦闹长住在此处著书,他明知不久后将有一场暴雨,自是不会让芳期还在野外营地里挨浇的,于是就亲自登门,和这老乡绅商量好了,将女眷拜托在他家的山庄里暂住几日。
此处本就临近衢州城,金丸村不过二里开外,就是大军驻扎的地方,金丸村地势较高,站在略开阔的地方,还能观瞻到攻城之战,只那老乡绅自是不知道晏大将军的战计,前几日眼看着朝廷的大军似乎根本无法攻破衢州城,他还很是忧愁,忍不住冲芳期叹息:“老夫是怀宗朝入仕,一任县丞,一会县令,开封便失陷了,老夫与家人辗转至衢州定居,因为心灰意懒,也不再想仕场续进,转眼数十载过去,在衢州城倒也习惯了,渐渐的连夜深梦寐,故里人事都不再入梦。
本想着,虽则说今上登位以来,风波未曾断过,好在是长公主和亲西夏,多少会镇慑辽廷的野心,国都难复,而江南半壁江山总归是安乐之地,怎料见平地再起巨祸,这些宗亲啊,不以社稷国祚为重,反而手足相残。
老夫是真希望湘王殿下领军,能顺利平定衢州的乱局,只现下看着……殿下虽说足智多谋,只恨逆王固守城内,凭着城墙坚固易守难攻的优势,他也不出城迎战,再这样消耗下去,就怕大军伤亡惨重,时势会更加混乱。”
老乡绅的家眷还在衢州城内,但他却并不多为家人担忧,这也是因为羿槐毕竟是卫人,纵然野心勃勃,却也不至于对子民烧杀抢戮,他这一颗焦心似焚,担忧的全是大卫因为这场内乱而衰,虎视眈眈的辽廷会趁虚而入,羿氏皇族手足相残,葬送的是千万臣民的福祉,终究华夏之民,无论贵贱,有朝一日都会沦为亡国之奴。
昨晚一夜风雨和杀声,老乡绅也是睡不安稳的。
然而当他此时看见湘王殿下终于来接王妃,并声称衢州大捷,倒有些愣神,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战况胶着,为何突然就有了这样大的转折……
慢说老乡绅,就连闵妃,虽则情知晏迟战胜羿槐是必然,却也没想到只以如此微小的伤耗就能获胜,她能肯定的是,慢说大卫,算上辽国和西夏,除了晏迟之外都再无一人能够只以些小的付出就攻破一座坚固的城池。
闵妃一直就有些怔忡。
入衢州城,芳期与她同乘,见她一言不发,轻声道:“衢州大捷,为何小闵反忧心忡忡了?”
闵妃低垂着眼睑,竟自苦笑:“我不瞒着阿期,刚才我在想,要是晏王有心,恐怕江山易主亦为必然。”
芳期:……
“却无论晏王是否有心,我其实都并无忧心忡忡,外子与我,着实对皇权龙座自来便无意争夺,甚至于我在想,就算羿姓国祚崩亡,只要华夏江山不为外族侵吞,那宝座权椅上换上一位真真正正的,雄才大略的君主,说不定征复已失的半壁,重振大国之盛更是指日可待。我只想让阿期体会,便是晏王真有夺位之心,外子与我也绝非晏王的仇敌。”
芳期当然明白闵妃既愿意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口,就是真的不存与晏迟和她衔恨的心思,她也便慎重了的神色:“小闵,要是外子真有夺位之心,他与我绝对不会利用你们一家,外子的心思深,看着喜怒难测,但骨子里却是极重情义的人,他所利用的人,全都是他压根就看不入眼的人物,而对汴王,外子虽论不上钦敬,却说过汴王乃澹泊的情性,他不喜虚伪险诈之辈,总还是乐意与轻名利重情义的人物相交的。
朝廷的臣公,如徐公、如辛公,又如襄阳公,乃至于我家的祖翁,其实都甚得外子的钦敬,对小闵你的小叔父闵使君更是赞诩,又有知交辛大兄,他们对皇室忠心耿耿,一心一意想的是再复盛世,是绝不乐见大卫之臣叛逆篡权,再生一场惊天的动/乱。
外子若真有那野心,无异与所有的亲朋友交结仇,必会落到众叛亲离的境地,这断然不是他的期望,而我,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看他受这样的煎熬。所以小闵,汴王及你,外子及我,其实都是一样的人,让多少人眼谗渴慕那把至高无上的权椅,在我们眼中其实一文不值。”
闵妃这才有了真切的笑意:“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是阿期你最懂得我,我在意的并不是外子能不能位及九五,在意的是会为我视为知己的人利用,阿期今日坦言,我信之不疑,我再讲一句大实话,今日我亲耳所闻衢州大捷的喜讯,念及晏王竟能以如此轻微的战损攻克衢州,挫毁逆党,忽然的一个念头是,相比起外子来,反而是晏王登位江山社稷才更得安荣,臣公百姓必能免受战火之累,我就想,要是晏王真有这样的抱负,外子定然乐意成全,其实这九州江山,从来就不属于一家一姓,羿姓皇朝,其实已无一人有振兴盛世的能力了,便连我,要说来也不比阿期母仪天下更加合适,所以我就想干脆开诚布公把心思都亮到明处,因为我着不愿意,失去阿期这样一位好友。”
“我去母仪天下?”芳期指着自己的鼻尖,忍不住大笑出声:“还真有一件好处,那就是从此男子纳妾不再成为理所当然,七出之条当减为六出,女子妒娨是合理合情的事,男人敢变心,大棒子招呼。”
说得闵妃也忍俊不住了。
而车厢里两个女子的交谈,却为车厢外骑马前行的晏大王听得一清二楚,如果芳期现在掀开车窗看一看他,定会发现晏大王那双冷浅的瞳眸越发有如凝结了冰霜,眉心之间,极其罕见的迸发出显而易见的愁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