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浸透乱发,白单衣上染着血污,身上因受笞杖刑罚造成的伤口正在散发剧痛,晏竑这时独自被关禁在暗无天日的一间牢狱里,他只能坐在一张破席上,背抵着森冷的石壁,他依稀还能听见母亲正在痛哭喊冤,可是他心里却一点不觉得悲愤。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可惜的是他并来得及把平身所学,结合现况实际,为君国社稷的改革奉献绵薄之力,他唯一做成的事,是帮助辛遥之获授实职,且引荐了不少同道中人与他结识,他来不及做的事,只能寄托给与他有相同志向的这些人了。
没有附逆,但并不代表着他没有罪。
第一次见兄长,他就说过了,父母之过子女应受,过错况且理当如此,更遑论罪恶?
晏竑闭着眼,他现在才真真正正地觉得疲倦了,他想等他睡醒,或许就将迎接死亡,他觉得自己直到人头落地那一刻,心里才会真正得到轻松——三哥,血债血偿,所有的一切才能勾销,竑不会再负愧,三哥从此也理当释怀了。
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三哥不会再因仇恨而活。
晏竑听见了脚步声,听见了狱锁被打开的声音,他以为死亡即将降临,但他却忽然听闻——狱吏嘲讽和讥笑的口吻——果然不愧是名满临安的晏四郎啊,沦为死囚,居然还有红颜知己也上赶着陪葬的,这艳福,还真让人羡慕。
他睁眼,有那么一段时间没认出女子的眉眼。
“四表哥,是我。”女子痛哭着,手掌抚在他的发鬓上,很柔软很温暖。
可晏竑并不觉得安慰,他只觉得震惊:“梅小娘子?!”
“是我,是我四表哥。”梅薇裳不仅仅是痛哭,她压低声嗓:“我有证据,我有证据证明沂国公没有附逆,我枕匣里的千金印,是三表哥给我的添妆礼,但被人悄悄调换了,我今日才发现,两枚印章上的数目已经不是当初三嫂交给我时的数目……”
“你记得那两枚印章的数目?”
“记得!一枚是三百四十七万九仟零六拾一文,一枚是八百五十万四仟九百九十二文……”
晏竑的眉头忽然就蹙紧了。
这是被察获的,记档为罗荣图所储的两枚千金印上的数目,原来……三哥是通过十六娘把这两枚罪证带进的沂国公府。
“四表哥,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三表哥交给我的千金印,现在数目发生了变化,且沂国公府被察抄的千金印又成了罪证,我猜,定是有人把我的千金印悄悄换了,那罪证是三表哥嫁祸吧?!我谁都不敢说,只敢悄悄告诉四表哥,四表哥……”
“这件事,你就当没发觉。”
“可是四表哥……”
“你听好,我们一家欠三哥的是性命,谁也不无辜,三哥这么做是理所应当,小娘子就算揭露这件事,我也不会承认,我反而会供述是小娘子一心救我性命,才串通我嫁祸三哥。”
梅薇裳看着面前男子的面容,一时间只有眼泪汹涌。
“我的父母,明明承认了罪行,却仍然处心积虑要把三哥、三嫂置于死地,大哥从来就是他们的帮凶,是同谋,但也毫无悔罪之心,就连我的小妹,我告诉她所有的真相,结果呢,她妄图用厌胜之术,先一步诅咒三哥去死,我们一家没有救了,没有救了……如果我们活着,死的人就会是三哥、三嫂,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宁愿以死赎罪。”
梅薇裳深深吸了口气:“好,那我也随四表哥一起死。”
晏竑这回躲开了梅薇裳的手掌:“十六娘,我对你本无好感,甚至还极其厌恶,因为我当初误解了你也跟你爹娘一样,一心贪图荣华富贵,卑鄙无耻。所以我才会答应父母之命,因为我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我承认,那段时间我因震惊于人性之恶,心智已被蒙蔽,我这样看你,这样待你,对你极其不公。
我现在是将死之人,但我很轻松,因为我总算不会再对三哥负愧,不会再因为生我养我的父母,他们的恶行蒙羞。但如果你因我而死,我还是会自责,那么我临死之前,都不能饶恕我自己。十六娘,忘记我这个人吧,我们两个根本不应有交集。我答应娶你,只不过为了带着你下地狱,但我知道我差点就铸成了大错。
你今天,愿意与我同生共死,我领你的情意,可是这对我而言,也有如一记掌掴。是我晏竑配不上你,我不值得你,倾心相许。我从来没有爱慕过你,哪怕知道你出污泥而不染,我敬重你的品性,可你不是我爱慕的人。”
所以,你可以恨我,但不应爱我。
梅薇裳“投案”一事当然被报知了天子,这时天子正与晏迟商洽别的政务,听闻后简直哭笑不得:“无端,这是怎么回事?晏永杀妻灭子,怎么梅家的女子还有愿意跟晏竑同生共死的?
“梅氏一门,许是专出痴情女子吧。”晏迟冷着一张脸:“官家既知梅小娘子乃一时糊涂执迷于男女之情,应当不会真把她当晏竑的妻室处决吧?”
“因为她姓梅,且梅氏一门为无端的母族,我自然会加以宽赦。”羿栩喝了一杯酒,莫名一叹:“我没想到,无端竟能一直容忍晏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