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角之中……我观测着世界。
阴影……
世上充满了阴影。
好似是人的阴影。
当注视到了这个尘世的暗面的那个瞬间……所有的阴影的脸庞都霎时变得不可名状。
而后……出现的……是……
那将是一看到便能发觉的……异于此世的扭曲之非日常。
那是……文字?
大量的……
漆黑的……
仿佛拥有了实体一般的……
具象化的……
文字。
诞生于那一张张化为混沌的脸上……
这些飘浮在阴影身旁、不断地消亡而又诞生的文字,便是眼中所见之人心中所想。
“文字化”……
该这样称呼这种力量吗?
约定再见的地方……
必须……前往……
异端之神……
结社……
渎神的……
黑弥撒……
“……在这泪流成河的深榖中呻吟、啜泣,向你倾吐心中的祈祷……”
“……请你用慈善的慧眼眷顾我等……”
“……深深的慈爱,深深的悲悯……”
“……恭迎……黑之圣母……”
“……渡世灵……显四方……”
口中吟诵着疯狂的低语……
在不可名状的恍惚之中,我再次向前迈出了步伐。
……
……在这泪流成河的深榖中呻吟、啜泣,向你倾吐心中的祈祷。……请你用慈善的慧眼眷顾我等。……深深的慈爱,深深的悲悯。圣母,玛丽亚。
“你看这个,怎么样?”田代君边说边将玛丽亚观音像放在桌面上。
之所以称其为“玛丽亚观音”,是因为在查禁天主教的时代,天主教徒常常以此代替圣母像进行礼拜。多为白瓷制作的观音像。不过现在田代君呈示的,并非博物馆陈列室或收藏家橱柜中的那种瓷像。首先,这尊一尺左右的立像,除了脸庞之外全是乌木雕刻。不仅如此,颈间的十字架形璎珞也是珍珠贝镶金的工艺品,极为精致。而且,圣母的脸庞是以美丽的象牙雕刻而成,双唇甚至略施珊瑚色……
我叉着双臂,默默凝视一会儿黑衣圣母的美丽脸庞。但看着看着,我就感到那象牙雕刻的脸庞上,不知何处泛滥着古怪的神情。不,只讲古怪尚未恰如其分。我甚至觉得,她整个脸庞都弥漫着不怀好意的嘲笑。
“你看这个,怎么样?”田代君露出收藏家共有的矜夸微笑,视线在我的脸和桌上的玛丽亚观音像之间游走,并再次问道。
“这倒是个珍品。不过,我总觉得她面部荡漾着一种疹人的氛围。”
“也许未到十全十美的地步。说起来,这尊玛丽亚观音像还有一段奇缘呢。”
“奇缘?”我不禁将视线从玛丽亚观音像移到田代君脸上。他态度格外认真地轻轻拿起观音像,又马上放回原位。
“是的。她不是转祸为福的吉祥圣母,而是转福为祸的、不吉利的圣母。”
“真有此事?”
“据说,她的主人的确经历过此种遭遇。”田代君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眼神变得深沉阴阴郁。并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
“真有此事?”刚坐下我就忍不住怪声怪调地追问。田代君学的是法学,比我早一两年毕业,素享秀才美誉。据我所知,他曾是一位新思想家,学识渊博且从不相信所谓超自然现象。既然出自他口,那么这个奇缘恐怕不是荒诞无稽的鬼话……
“真有此事?”我再三追问。田代君慢慢将划着的火柴移向烟袋锅,然后说道:“那就只能由你自己判断了。但不管你如何判断,据说这尊玛丽亚观音像真有不吉利的来由。你若不嫌乏味,我就讲与你听……”
这尊玛丽亚观音像转入我手之前,在新泻县某镇一个叫稻见的大财主家。当然并非当作古董收藏,而是当作祈求阖家繁盛的宗门神供奉的。
那位稻见家主是与我同期的法学士,与一些公司关系密切。他还参与银行事务,是位实力雄厚的实业家。因为这层关系,我也曾为他提供过几次方便。或许是心存感谢之情,有一年他进京时,顺便把这尊世代相传的玛丽亚观音像送给了我。
我讲的所谓奇缘,就是当时从稻见口中听来的。当然,他也根本不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只不过把母亲所讲这尊圣母像的缘由概述一下而已。
据说,这是稻见母亲十岁或十一岁那年秋天发生的事情。按年代来算,应该是“黑船”在浦贺港闹事的嘉永末年。母亲的弟弟茂作才八岁,当时得了重症麻痹。稻见母亲名叫阿荣。自打两三年前父母因急性传染病过世后,姐弟俩即由年逾古稀的祖父母抚养。所以茂作身染重病过世后,已是闲居老太的曾祖母忧心忡忡。即令医生千方百计地抢救,茂作的病情仍不断恶化。没过一周时间,已是濒临死亡边缘。
那天夜里,阿荣酣睡正香。祖母突然来到她的房间,也不管她睡意正浓就硬抱她起来。也不喊佣人帮忙,便麻利地给她换了衣服。阿荣半睡半醒,懵懵懂懂。祖母拉着她的手,打着暗弱的纸灯笼经过空荡荡的走廊,很快把她带到白天都很少进去的仓房。
仓房深处,有一座供着祖传火神的白木小神龛。祖母从衣带间取出钥匙,打开神龛门。纸灯笼映照下,只见破旧锦缎门帘后端端正正立着一尊神像。不是别的,就是这尊玛丽亚观音像。阿荣一见神像,立刻感到这连蛐蛐叫都听不到的夜半仓房阴森可怕,不由得抱住祖母的腿啜泣起来。可祖母却一反常态,根本不予理睬。她坐在供奉玛丽亚的神龛前,虔诚地在额前画了十字,开始诵读阿荣听不懂的祷告词。
祈祷持续十多分钟之后,祖母轻轻抱起孙女,一个劲儿地哄她别怕,并叫她坐在自己身旁。然后,又开始向这尊玛丽亚乌木神像请愿。此时,阿荣就能听懂祈祷的内容了。
“圣母玛丽亚,我对天对地虔诚祈祷。请保佑我今年八岁的孙子茂作,还有茂作的这个姐姐阿荣。正如圣母所见,阿荣也还不到招婿的年龄。万一茂作有个三长两短,稻见家就断了香火。请圣母为稻见家免灾,救茂作一命。若嫌我等虔心未至,至少在我还有口气时让茂作活着。我已老迈,向上帝奉献灵魂的日子进在眼前。在我归天之前,孙女阿荣若无意外也该长大成人了。恳望圣母赐降佑护,在我闭眼之前别让死神利剑触及茂作。”
祖母垂下剪头髮,满怀虔诚地祈祷着。当祖母祈祷完毕,阿荣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时,或许是错觉,她看到玛丽亚观音在微笑。当然,阿荣只是压抑着惊叫一声,就又抱住祖母的腿。而此时祖母似已心满意足。她摩挲着孙女的后背重复道:“好了,现在回那边去吧!真得感谢圣母玛丽亚接受我这老婆子的祷告。”
翌日,祖母的请愿真的灵验了。茂作的高烧已比昨日减退。此前一直昏昏沉沉,现在渐渐清醒。祖母看到这些,兴高采烈地唠叨个没完。据稻见母亲说,她如今仍难忘却当时祖母笑着落泪的情形。后来,祖母见孙子安详入睡,自己也想休息一下,解除连夜护理的疲劳,就在病房隔壁铺了被褥躺下。此种情况实属罕见。
当时,阿荣坐在祖母枕边弹玻璃球玩。祖母似已筋疲力竭,很快便睡得如死人一般。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护理茂作的年长女佣轻轻打开隔扇,略显慌张地说:“小姐,请把你祖母叫醒。”于是,还是个孩子的阿荣赶快走过去,拽了几下祖母的棉睡衣袖叫道:“奶奶!奶奶!”然而不知何故,平时觉轻的祖母此时却毫无反应。女佣听着奇怪,就从病房过来。看到祖母的脸色,立时发疯一般猛地抓住祖母衣袖喊到:“老太太!老太太!”随即放声痛哭起来。然而祖母仍旧纹丝不动地沉睡,眼圈显得有些黑青。不久,另一女佣急火火地拉开隔扇,也是大惊失色,并颤抖着呼叫:“老太太……少爷他……老太太。”当然,这位女佣喊的“少爷他……”,分明是在表示茂作病危。这对阿荣产生了剧烈的冲击。但祖母像是对女佣伏在枕边的哭喊声充耳不闻,仍旧双目紧闭……
茂作在此后不到十分钟时停止了呼吸。玛丽亚观音遵守约定,在祖母咽气之前未曾索取茂作的性命。
田代君讲完这个故事,又抬起阴郁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怎么样?你不认为确有其事吗?”
我犹豫了。“这……不过……怎么说呢?”
田代君陷入沉默。可片刻后又将熄灭的烟丝点着说:“我认为确有其事。不过,那是否由稻见家的圣母像造成,我却心存怀疑。哦,你还没有读过这尊玛丽亚像的底座铭文呢!请你仔细看看这里镌刻着的外国文字——DESINE FATA DEUM FLECTI SPERARE PRECANDO (你的祈祷无法改变上帝的意志)……”
我不禁将恐惧的目光投向这尊象征命运的圣母观音像。她仍旧身裹乌木道袍,仍旧在那美丽的象牙脸庞上永远荡漾着阴冷而不怀好意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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