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出巡,这可是桩大事,如郑元者,当即便考虑起出行卤簿、路线,并请示起随驾人员人数起来了。不过话才起个头,便被刘旸果断否了,若是摆开仪仗,大张旗鼓,他能看见个啥?因此,依刘旸想法,只带二三近臣出访,当然御驾安全不可不虑,另外携一百禁卫轻装简从作为护卫。就这么着,一场失之草率,但足够突然的私访开始了,以皇帝刘旸为中心,一行上百人马,轻骑而出,一路向北,除了短暂的饮水补给,几乎不加停歇,一口气跑了近百里,到黄河岸边方才停下。如此高强度的疾行,就是身强力壮的卫士们,都不免喘息,何况多年养尊处优的刘旸,不过,经过这么一场跑马,他紧绷着的精神反倒舒缓几分。内侍郑元也是气喘吁吁的,虽已年逾五旬,但依旧支撑得住,精神好、体力足,是作为伺候人尤其是伺候皇帝的基本业务素质。见皇帝满头汗意,顾不得其他,郑元立刻取出一件红氅帮他披上,刘旸也没拒绝,时直秋高,又在大河渡头,容易受凉。居高临下,俯视着不远处的渡头,夕阳西下,彩霞丝丝缕缕地铺在河面,斑驳的光彩映照在每个人瞳孔之中。凄凉的秋风,也并不影响渡头间的热闹场景。这是河清渡,古小平津,距离洛阳最近的黄河渡口,自古以来,便是拱卫洛阳的要隘。当然,在如今的大汉,除基本的军事作用之外,更多地承担着经济、交通作用。在开宝时代商品经济大发展的背景下,也自然而然,带起了货物流通渠道的繁荣,水路交通更是经过一场大开发,而黄河上内河航运的发达也是可期的,尤其承担着向京畿输送资源的重要作用。如河清渡,每年都承担着大量的转运任务,南来北往,车船云集,河中的食盐、河东的石炭、塞外的牛羊,等等货物,都以此地为泊地。而仅仅依靠向京畿转运物资,河清渡便发展成为了一个大市镇,仅地处南岸的河阴镇便逾五千的人口。秋风下的河清渡,也正向皇帝呈现着它的繁荣与忙碌,南北两岸是大片经过平整硬化的开阔地,埠头、货栈比比皆是,南北商贾、牙郎、货主、百姓交杂其间,当然渡头上最多也最忙碌的身影,是倒船的船工以及装卸货的苦力。越是傍晚之至,则越是紧张忙碌,似乎都想赶在夜落闭港之前多卸一件货,多跑一艘船。黄河水流本就湍急,又时值秋汛,远远地看着黄河之上那些摸着晦色挣扎于风浪的转运河船,刘旸的心都难免被揪了下。然而也不好多说什么,若没有这些小民百姓的辛苦血汗,国家如何发展?相比起渡头上带给人辛酸感的场面,南北不远,那座崛起时间不算太长的市镇,看着则更具“盛世”气象了。事实上,河清渡南北两岸市镇早已有之,过去几十年也一直在发展,不过真正扩张到眼下的规模,却还是从朝廷在此地设立大宗商品交易公所开始。毕竟,洛阳的拥挤化是不可避免的,小商小贾肩挑手扛小推车式地物资供应,也越发不能满足西京百万士民的日常需求,尤其还有那么多权贵。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些早有人开始做起的大宗货物集散生意,纳入了财政司考量,奏请批准之后,环洛阳一圈,朝廷设立了八大口岸,集中转运、集中收税、集中管理,河清渡还不是最大的一处,但与其他口岸一般,在大宗商品交易外迁的过程中,享受着从京畿辐射出的好处。自那以后,来自各方的商贾们,不再需要将货物带着一路走到底,运到洛阳近郊甚至城内再行售卖,在像河清渡这样的口岸,就可以卸货、易货,若想见识欣赏京师风华,就可轻装简行了。同样的,由京畿大小工场生产的商品,也由此道,层层转运分销出去。这些带有集散功能的口岸,在利国惠民便商方面,也发挥着越来越明显且重要的作用。河清渡,自然不是刘旸第一次来,但每一次来,都能有新的发现,看到一些新变化。同样的,也只有见到口岸上下那忙碌但秩序井然的场面,对于如今这个由他所统治的帝国,面对那些明里暗里的挑战,刘旸才具备更充足的信心。“船沉了!”“快救人!”伴随着惊呼声,有序往来的河上产生了一阵骚乱,所幸负责维护秩序的吏卒还算尽责,第一时间采取了措施,把翻船的船家给救了上来。在河上跑的这些船,有官家的,有商队的,有船帮的,当然也少不了私人的。此时沉掉的那艘船,显然是个人跑单帮的,被救上岸后,旁的不管,就跪在栈桥上,对滔滔大河,哭天抢地,嘴里不停喊着“我的船”、“我的货”。虽然值得同情,但这样的事情在这繁忙的渡口并不少见,负责的职吏也等其发泄完了,再将人带去镇上公所,进行盘问调查,同时也做后续的处理,至少等货主找上门之前,人不能跑了察觉其动静,刘旸即让徐士廉去察问,很快徐士廉便将情况回禀了。事情并不复杂,距离冬季也就一个多月了,京中士民尤其是富贵之家都开始屯石炭了,来自河东的炭商们也开始往洛阳输送,作为南下洛阳的两大口岸之一,河清渡自然承担了巨大转运需求。翻掉的那艘私船,正是转运石炭,因为超重(翻倍的载重量),被风浪打翻了闻言,刘旸思索少许,问道:“遇到这等情况,一般是如何解决的?”徐士廉答道:“也需分具体情况,似此私船,船翻货毁,大抵只有赔偿货主了!”刘旸眉头稍蹙,道:“一船石炭价值不小,这摆渡转运,本就只赚些辛苦钱,如何赔偿得起?”徐士廉道:“臣明白陛下体恤下民之心,然船翻货毁,确是船家之过,货主将石炭从河东运输至此,又何尝容易,因此,理当赔偿。”“至于如何赔偿。”徐士廉看了皇帝一眼,继续道:“船家若家资足够自然最好,若是不足,或可借贷,等船打捞起,修好之后,继续跑船还债。再不济,亦可加入船帮,单打独斗,对此等风险的抵御能力终究不足”徐士廉嘴上如此说着,心中却不免暗暗叹息,他当然明白,自己提的解决办法,没有一件是容易的,若是家境拮据,一个不留神,这船家一人一船甚至一辈子都要套到此事上了。然而对此,徐士廉并不能多说什么,至少不能因为怜一人而坏了整个市场秩序。事实上,徐士廉还清楚,根本不怕赔不起,除了那一人一船,家里总有土地吧,总有儿女吧,能置办出一艘船出来跑货的,多少是有些底气的。再怜其困难,也唯叹小民之艰!“借贷!”刘旸似乎也一下子抓住重点了,嘴里呢喃着,眉头拧起:“朕听闻,民间高利借贷成风,无数小民,被逼得家破人亡!”徐士廉颔首道:“回陛下,确有其事,朝廷在民间借贷利息上,虽有严格限制,但难免有些不法之徒,受暴利所惑,以身试法。官府虽有严厉打击,然终有不及之处”“最值得忌惮的,怕是官私勾结,共同渔利吧!”刘旸冷冷道,眼神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税改过程中,有些人不就是通过借贷之法,将土地分润出去的吗?土地就是不在名下,同样把那份收益给赚取了,甚至更多。在朝廷官府这边,还能落一个配合改革,积极忠诚,朝廷还需嘉奖勉励!有些人啊!的确太聪明了!凌虐下民还不算,还要将朝廷当瞎子、聋子糊弄!”“陛下明察秋毫!”感受着刘旸那难平的心绪,徐士廉张了张嘴,道出这么一句话。瞥了徐士廉一眼,刘旸深吸一口气,道:“似此等情况,是否可由官府出资贷款,低利助民度过难关?”闻问,徐士廉稍作思索,拱手道来:“禀陛下,官府放贷,多针对农村农户,农桑渔牧,多以粮食、种子、农具作为贷资,或遇大灾之年,予以灾难民赈济粮款。似此等经营行为,如遇意外困难,多寻求民间借贷,官府对此也是予以支持,并且纾难济困之事上大有鄙夷。只是有些奸商劣绅,过度贪婪,苛虐小农,致民贫苦,而各地官府,对此疏于监管,以致惨剧迭出,破产灭家者,难计其数”听完徐士廉这番分析,刘旸神色变幻几许,很是怅然地说道:“监察监察,监而不察,小民蒙难,众生疾苦,说到底,还是朝廷治政不力!”“陛下有此忧国爱民之心,又何愁国家不治,百姓不安!”听刘旸如此说,徐士廉则衷心地抱拳道:“只是还欠缺些时间罢了,假以时日,大汉必是河清海晏,万民必定富庶安康!”“朕倒也不需你安慰!”刘旸摆摆手,沉默几许,方悠悠说来:“其实朕心里也清楚,即便出台这等针对普通士民经营困难的官府借贷,在一些贪官污吏的任意曲解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