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翥开始怀念战场,怀念那用刀剑搏杀的岁月。
她嫌弃庸庸碌碌的生活,厌恶街头巷尾的闲谈,为那些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戏谑的目光而愤怒。
仇恨的情绪在心底疯狂发酵。
她尝试与青悠比武以排解心之怒火。愤怒生机勃勃,剑术却每况愈下。
“你心乱了。”青悠叹道。
她也尝试给自己寻一些事做,便每日都去军中探望红丹三人。
只要她去,司马元璋便会在一旁陪伴,端茶递水,小心伺候。他对花翥献媚,而他这种无心之举却像是有意告知军中人士不可对红丹三人生出非分之想。
故而几日后阿柚便将花翥扯去一旁,她一脸欣喜道最近伙夫长给她三人不少好处,亏得司马少爷为花翥来了好几次。
花翥讪讪,身体被倦意沉沉纠缠。
她渐明白心中为何不满。
而今的所谓成就不过是依附。依附司马家,依附司马元璋对她的情思——偏这情思她不愿回应,便更觉亏欠了司马元璋。
纷繁的心事宛若不听话的细线,渐纠缠成混杂的毛团,拆解不开。
她便着重于课业,也跟着东方煜学习看花赏月。
麒州锦花的花骨朵长得比过去大了一些,却还是蜷缩在嫩绿的花萼中,依旧被保护得极好。
东方煜每日都靠着躺椅,院中满是檀香的味道。
从战线上撤回后,他便失去了往日的自由。
得罪皇帝章容的东方煜能活命、能潇洒自由靠的是司马家。
虽说东方煜深谋远虑,才识过人,但到底只是个谋士。手中无兵便是无力。
因司马家帮了一把,司马元璋便顺利成为东方煜的第七个入室弟子。
花翥在明荣城费尽全力,几次三番险些将命搭进去,好容易才能得到被东方煜承认的六弟子的身份。
司马元璋却不过一句话。
“小花猪可有不满?”
花翥摇头。司马家而今在汀丘、在郑国都如日中天,与司马家交好对东方煜有益无害。何来不满?
唐道听她这般说,头微微抬起,眉头微微拧成一团,复又沉沉落下,专注于手中的书卷。
东方煜归来后唐道便不再去私塾先生那处。
贺紫羽年幼,东方煜懒得启蒙,便换他去私塾。
每日清晨花翥都牵着贺紫羽的小手送他进去,放课又去接。
授课的是汀丘城中的大儒,私塾中收了十几个孩子。那些孩子不是官宦子弟,便是商贾之子。
贺紫羽人生地不熟又始终无法说话,第一日便弄得蓬头垢面,接连几日,身上的伤更是一日比一日重。
花翥看不过,欲插手教训那帮孩子。东方煜却道世上苦难深重,不过是被全私塾的孩子欺负,若是连这点儿苦头都吃不下,贺紫羽有何资格做他东方煜徒儿?
贺紫羽牵着花翥的手认真听着东方煜这番话,次日放课便弄得一身污迹、满脸血。从肿得只剩两道缝的眼睛中透出的光却奕奕生辉。
花翥很是心疼,边给贺紫羽上药,边想着明日去理论。
思索间忽听有人扣响门扉,三个孩子带着家人前来兴师问罪。原来那几个孩子便是在私塾中欺负贺紫羽最甚的那几个,今日被贺紫羽打了。
那群妇人张牙舞爪,骂贺紫羽不懂规矩、没大家之范,竟动手打人?
骂花翥定是用不贞的方式从明荣城中脱身,满身下贱。
花翥极少与这种妇人相处。又是头一遭处理此种事,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那几个妇人气势越发盛了,东方煜慢悠悠走来欲在其中一个妇人面上摸一把。
手指还未碰到便大乱,那妇人竟是闹着要绳子吊死在花翥家门楣上以证清白。
花翥不安。
东方煜将绳子丢在地上。“来,吊。”
那妇人哭天喊地起来。
待事情闹大,东方煜才慢悠悠对闻讯赶来的那几家人的主人道,三个打一个打不过,还有脸告状?
“难不成将来被女子欺负了,也要来告状?”
“这般蛮不讲理,你也是读书人?”
“教养孩儿在私塾中欺凌弱小,你也算是人爹爹?”
那几户人家口上占不得便宜,拂袖而去。
东方煜打着哈欠,当夜青悠不在家中。
次日,那几户人家的家主忽然请东方煜出城,青悠驾车,四人一道回来后彼此竟亲如兄弟。
此事便是罢了。
事平定后花翥才问东方煜为何那女子不上吊了?不是说名节重要?
“为师又没有碰到她,那妇人闹腾得厉害证了自己名节无碍,不仅不会自杀,还会得到旁人的赞誉。而为师也会在城中浪荡子中得一个好声誉。那章容见为师这般胡来,也会料定为师生不出威胁。”
“那三户人家为何忽然与你交好?”
“为师告诉他们汀丘城外有个好去处,少年少女,金银赌局,古画棋局,应有尽有。不过投其所好。”
花翥诺诺,心中却不住嘀咕。
东方煜素来不会在乎此种小事,想来明荣事发后他也很是烦恼。
此事后,那群孩子虽不再欺负贺紫羽,东方煜却不再让贺紫羽去私塾,自己做了他的启蒙先生。
“师父很喜欢鹏鹏。当即收了做第八个弟子。上一个这么快入师门的还是二师兄眠舟。”青悠笑言。
花翥为贺紫羽欣喜。
却又为唐道无奈。
贺紫羽来后,东方煜渐渐不喜唐道。
唐道也知晓此事,除上课外,极少出门。
花翥心疼他。
夜还未到,天气便蓦然大变,黑云便沉沉压住了所有的光。
骤然寒了几分。
而今家中杂事便不归花翥做,她却依喜做一两道合自己胃口的菜。经历过明荣城中的饥饿后她愈发知晓食物的可贵,愈发明白东方煜曾说的“好好吃饭”是何意。
炉上熬着米粥。
米是钟于行送来的。
到汀丘不久,钟于行便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成了好几位城中富人的贵客。过得比东方煜还潇洒自在。他却又对自己认识充分,送米面油粮时对东方煜恭敬道自己不过会嘴皮功夫,若是谎言被拆穿,还望东方先生助一臂之力。
唐道每见钟于行都一脸嫌弃。
贺紫羽却很喜欢趴在他膝盖上听他胡说八道。
粥好了。
花翥小心盛出。粥中放了干肉,也加了红绿豆。
城中百姓半饥半饱,商贾的谷仓中却鼓得露出粮米。司马家要在汀丘站得安稳自然不会动商贾根基,却也责令商贾定时施粥,在百姓中博得一个好名声。
汀丘渐渐恢复往日的宁静,花翥却总想到明荣城,想到有心护城,无力回天的贺峰和褚燕离。
夜深,更冷了几分。
城中宵禁,偶尔听见街巷中传出一声犬吠。
东方煜与青悠早已睡下。
唯有唐道屋中灯色昏黄。
日夜读书,唐道眼中始终布满血丝,因甚少喝水他的嘴唇干裂起了白皮,脸色青白。
见花翥来了,唐道避开眼神接触,他耷拉着眼角,却还是捧起花翥送来的粥,一点一点喝得乖巧,眸中水雾方才涌出,只需用力闭眼,便可彻底消散去。
花翥更是心疼,柔声道:“还在生气?”
“姐姐,你走了一年,道儿很担心你,也很惦记你。听闻你回来,道儿本很悦意。”他不再多言,不再吵,不再恼,不再闹,话音中带着凉,敲击着晦暗的夜。
花翥伸手轻轻替他理了理鬓角的乱发。
欲言又止。
搁下碗,唐道又小心翼翼探出手指碰碰花翥的手背,花翥赶紧反手轻轻拉住他。
不料唐道一把将手抽出,絮絮道这般不合礼法。他眉眼中已彻底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少年的志得意满早早的就从他眉梢上掠过,被黑压压的夜吞噬。
“贺紫羽满了七岁便也不可与姐姐一道睡,不合礼法。”
花翥忍笑,轻轻揉揉唐道的头。
孩童的欣喜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依旧只在与花翥独处的时候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