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怀远就回了楼州,再也没有踏进过京都。”
王绍像是在怀念过去,又像是在感叹着现在,“陛下让他领兵,固守西北,他做得很好,这么些年,从未出过岔子。”
晏怀明听完了这个冗长的故事,内心翻江倒海,直觉告诉他,王绍向他隐瞒了许多细节,或者,不该说是刻意隐瞒,而是时日太长,对方记不清了。
半晌,他喃喃问着:“那,陛下还打算废了侯爷的兵权吗?”
若是如此,青苑会怎么做呢?
晏怀明意识到,王绍告诉他这些,无非是想提前让他做好准备。
准备在父亲和爱人之间,做个选择。
晏怀明有些愣怔。
可是王绍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念叨了起来:“我刚入宫那年,除夕宴,张太后突然宣我去席上布菜。殿下您是知道的,除夕宴上多少皇亲国戚,高门贵族啊,我一一望去,好些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公子,还有不少昔日同窗。”
一阵心酸涌上心头,晏怀明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他大抵能深切地感受到那种屈辱,众目睽睽之下,唏嘘讥讽之中,被命运作弄的少年,该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完那场杀人诛心的夜宴。
可是很多年后的此时此刻,对方却只是坐在这里,平静又缓慢地向他讲述着:“那些人,不少在窃窃私语,或是惊讶我的出现,又或是提前得了消息,故意要使我难堪。我记得最深的一件事,当时张太后的外侄借着酒劲,指使后面几个宫女要给我涂胭脂。”
晏怀明心中酸涩更甚。
王绍忽而笑了:“那个人,笑话我是个阉人。陛下当时就掀了桌子,抓着他的头发砸到了地上,把人打得头破血流。”
他还记得,后来晏泽被张太后穿了小鞋,关在冷宫闭门思过。
“就是那个时候,陛下发了誓吗?”
晏怀明问道。
“对,就是那个时候。”
王绍应着,停了一会儿,又继续道,“陛下,曾经也是个很重情重义之人,至少我很感激他,若是没有陛下,我也不可能苟活至今。”
“但是,怀远也曾救过我。”
王绍话锋一转,不似刚才那般冷静了,“他是个极好的人。”
他是个极好的人。
短短一句话,又好似千言万语。
晏怀明忽然就懂了,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那么多,又为什么,不再继续说下去。
“所以您希望陛下和侯爷能冰释前嫌,是吗?”
“殿下觉得可能吗?”王绍反问,“换做是你,换做是我,会原谅一个害死他唯一的姐姐,利用他平定叛乱却又处处提防着他,监视他一举一动的人吗?”
他莞尔:“他们不打个你死我活,就已经很好了。”
“那——”晏怀明有些糊涂,“您说这么多,究竟?”
“是青苑小姐。”王绍微叹,“她和侯爷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她要做到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不惜一切代价。她厌恶萧琪蕊,厌恶宁王,厌恶陛下,那么必定有一天,她会扳倒一切她所厌恶的东西。”
“您希望我劝她收手?”
晏怀明幡然醒悟,王绍目光晦暗,御书房内灯火摇曳,好像哪里透出来一丝风,又好像什么都不曾来过。
“我亦是厌恶萧贵妃。”他终是开了口,“若不是她,陆昭仪便不会过早离世,太子便不会这般痛苦,若不是她,陛下也不会成了如今的样子。”
晏怀明哑然。
“六年前的秋狩,我见过青苑小姐一面,我对她说,希望她韬光养晦,搅得这天地生变才好。”王绍眼底的阴霾泛起一丝变化,似乎即将见光,又似乎将被黑暗彻底吞没。
他是个如此,复杂之人。
“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替她偷偷搜集朝堂之事,一点一滴,从京都传到楼州。”
晏怀明应是料到了这件事,没有太惊讶:“嗯。”
“陛下许是察觉了我所做的一切,但他没有阻止。”
王绍又补充道。
这回,晏怀明沉默了。
“我没有别的请求,就请殿下,还能记着,您是陛下的儿子。”
王绍的意味很明显了,晏怀明却微蹙眉头,轻声道:“若真要这么说,这其中可计较的多了去了。都是陛下纳的人,我母亲早亡,皇后受冷落,可她萧琪蕊却能得百般宠爱,都是陛下的儿子,我远走楼州,太子哥哥重病缠身,他晏怀宁却踩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你再看看其他宫妃,要么不曾生育,或是堕胎小产,要么就要依附他人,小心翼翼地过日子,这一切,究竟是拜萧琪蕊所赐,还是纵容她的陛下所赐?”
王绍沉默着,没有劝阻他。
晏怀明又说道:“王公公,你说陛下爱侯爷的姐姐吗?爱我母亲吗?爱萧贵妃吗?我想他应该都爱的,但是这样的爱,没有拒绝的权利。若我母亲还活着,她可能也要为了我,不断地去和人争,和人斗,她说不定再也不会是那个慈爱的善解人意的姑娘了。”
“我不喜欢,我不愿意青苑以后也过上那样的日子。她只要安安心心,爱我一个人就好。”
“她亲口说过的,会只爱我一个,哪怕我现在一无是处。”
晏怀明突然攥紧了手:“所以我必须要赢过晏怀宁,赢过萧琪蕊,还要赢过那些可悲的世俗。”
王绍近乎是愣在了当场。
他想,他是不了解晏怀明的,从来没有。
这个看似温和的孩子,身体里也藏着难以言明的倔强,而这些的开端,都是由杨青苑引起的。
王绍喃喃着:“真不知我这些年,究竟是对是错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良久,晏怀明才又开口道:“宁王带去兰台的那些宫人,您怎么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