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儿按照吩咐,和陆慈一道将王绍抬了出去,走得偏门,旁人看着他们应当要去城外的义庄,多少觉得晦气,便走得走,散得散,各自回家去了。
崔戍野倒是有心,向韩祎讨了份今天来宾的红名册,揣在怀里,就继续敬职敬业守卫这座残败的恒王府去了。
御医署离这边远,太医赶过来很费时间,晏怀明只能就近请了位有名望的大夫,萧琪蕊为此不依不饶,说他不将陛下的安危放在心上,居然请了个江湖郎中来看病。但她没说两句,就被穆雅卿给顶了回去,让她这个做“妾”的安生点。
萧琪蕊气得满脸通红,坐在一边,心里堵得不行。
吵吵嚷嚷折腾了好久,晏怀明端着一碗普通的热茶进了晏泽的房间。
房门一关,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晏怀明捧着瓷碗,坐到父亲床边,心里直想叹气。
也不知道青苑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藏在马车里,还是已经偷偷走了?她那么有主意一人,不知道有没有猜到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会不会生气?
晏怀明有些头疼。
刚刚那个大夫和他说,陛下只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只要好生养养,便能好起来。
但晏怀明还是,有些不忍,甚至说,忧心忡忡。
虽说他的父亲待他并不好,可这血脉亲缘真要一断了之,他不免唏嘘哀叹。尤其是现在没有任何旁人在的情况下,他看着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庞,顿生伤感。
若是早几年,再早几年,或许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还能有几分挽回的余地。
可惜了现在。
晏怀明忍不住低头,茶面上映出他那张模糊的哀伤的脸,那张有些像年轻时候的父亲的脸。
造化弄人吧,也许。
他如是想。
晏泽其实醒着。
他只是小小地昏过去了一会儿,等那群人七手八脚将他抬到床上后,他就醒了大半。
但他没有睁眼,更没有吭声,过去那些血腥与遗憾交织,压在他身上有如千斤重,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如此沉重的情绪。
晏怀明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看父亲,又看看手里的热茶,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思量着,想叫一声爹爹,可这两个字堵在喉咙口,怎么都发不出来。
“唉。”
晏怀明最终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被晏泽听了去。
原本躺着不动的人忽然睁了眼,目不斜视地盯着他。
晏怀明局促地站起身,将那碗热茶放到了一边的案几上。
他听见晏泽缓缓问道:“王绍,你见过了?”
“嗯。”
“你怎么就没发现他不见了呢?”
晏泽蹙着眉头,像是在责怪他,字里行间却又格外痛苦,仿佛装着许多言外之意。
你怎么就没有发现他不见了呢?你要是早点发现该多好啊?爹爹知道你今天要成亲,很忙,顾不过来,可是,可是那么个大活人——
晏泽微微喘着气,偏了偏头。
晏怀明嗫嚅着:“我今天早上见过他的。那会儿天还没亮,他和我说他要进宫一趟,我以为,我以为——”
他顿了顿,不知不觉有些哽咽:“他是,要去找您的。”
晏泽心头一痛,无力地闭上眼睛:“那,那你为什么让他去了?”
是希望,朕过来吗?
他没有问出下面一句。
晏怀明顿了顿,有些无措:“这,这个,王公公想去,便让他去了,我没有想太多。”
“没有想太多?”晏泽仍是闭着眼,挡着他泛红的眸子,“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在街上被萧家的人发现了,会是什么后果?”
晏怀明沉默片刻:“没有。”
“你太不小心了。”
这句不小心,又让晏怀明想到了过去受过的种种委屈。
无论如何,他的父亲总是能在他身上挑出各种各样的错处。
从前是,如今也是。
晏怀明握了握拳头,压低声音道:“为什么,为什么陛下总是要将过错推到我头上?我何错之有?若不是陛下放纵萧贵妃,那王公公又怎会白白赔了性命?说到底,王公公不过是被您抛弃的棋子罢了。”
“你放肆!”晏泽突然抄起案几上的瓷杯,连着热茶一道砸在了晏怀明身上。
对方没有躲,只是平静地将黏在衣服上的茶叶擦掉,喃喃着:“这可是青苑托人给我做的呢。”
他深深洗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陛下休息吧,臣先告退。”
“我是你父亲,你一口一个陛下,真是——”
晏怀明抬了下眼帘,直直地看了他一眼。
晏泽后半句话堵在了喉咙口,没有再说了。
晏怀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发现,他似乎完全没有办法和这个自称他父亲的男人沟通。
也罢,就算了,这样也好。
晏怀明抹了下眼角,飞快地往偏门奔去。
晏泽看着碎了一地的白瓷,发狠似的重重砸了下床角,等到掌骨那里传来阵阵钝痛,他才缓缓松开紧攥着的拳头。
“都反了天了,朕,可是这一国之君。”
他竟是笑了两声,苦涩上涌,淹没了他为数不多的理智。
“吱呀——”
门被打开,晏泽抬眼一看,是宋知华。
“你居然还在这儿?”
他面色不善,对方也是犹豫不决的样子,一点都不像那个伶牙俐齿的相爷。
晏泽蹙眉:“你要说什么?”
“怀远来了。”宋知华踌躇不已,“就在门口,你——”
他随即改口:“陛下要见一见吗?”
“哼,他可真会挑时间来,怕不是专门赶来看朕笑话的。”晏泽冷笑,宋知华劝着:“陛下,我看怀远没那个意思,何苦呢?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们之间拧着的这股怨气,还不能散啊?大敌当前,应该同仇敌忾才是。”
“大敌当前?”晏泽讽刺着,“谁是敌人?蕊儿吗?朕宠爱朕的女人,朕错了吗?他杨怀远这么些年和朕作对,不就是因为朕没能保住他姐姐吗?那朕今天就告诉你,若是念念还活着,朕会比任何人都宠她,他杨怀远也不一定没有别的心思!”
宋知华满脸都写着惊诧,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他追随了半辈子的主子,忽然有一瞬,感到如此陌生。
“他杨怀远,不就是觉着本来应该属于他杨家的东西没得到吗?不就是看那群人享受荣华富贵他不舒服吗?可是朕没有答应他,没有许诺他吗?是他自己成心要跟朕作对!朕后悔了,朕当初不应该一时心软答应这门子亲事!”晏泽疯了似的,喋喋不休地说着,“朕根本没错,错得是你们!是你们!”
“哐当——”
宋知华身后的门被一脚踹开,狠狠撞在墙上,塌了一半。
受惊过度的相爷僵在了原地,动也不动。
始作俑者握着他的佩刀,脸色阴沉。
宋知华暗道不好,刚要拦下,被对方推开一步,再眨个眼,杨怀远已经站到了晏泽的床边。
“你有本事,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他低声问着,眸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晏泽冷笑:“朕在笑话你们,听不出来吗?杨怀远,你说说你,真是个死脑筋。朕身为一国之君,三宫六院怎么了?娶就娶了,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不是妻妾成群?念念若是还活着,她得到的绝对比萧琪蕊多上无数倍!你会和宋知华一样,是朕的左膀右臂!今天这场婚事绝对比太子比宁王的还要隆重!”
晏泽越说越愤怒,面红目赤:“是你!是你非要给朕端个架子!你女儿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朕都忍了,都替她兜着了,还要朕怎样?现在就处死蕊儿处死萧太师,你们就满意了吗?”
杨怀远听了,刚毅的脸上似乎蒙了一层灰,完完全全遮盖住了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宋知华感觉自己都呼吸不过来,仿佛马上要憋死过去。
晏泽看着他手里的佩刀,刀柄上的纹路早已模糊不清,很明显,那是他常用的一把。
杨怀远顺着这人的视线,淡淡地问道:“你知道,这把刀上,染了多少人的血吗?”
晏泽不答。
“它的刀锋都钝了,我请锻刀师傅修好它之前,它连切一块猪肉都切不好。”
“所以呢?需要朕命人给你重新锻造一把?”
晏泽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但这次什么都没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