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棠反手捉住腰际的齐眉棍。
手却被长孙茂握着, 不动声色将除恶业按了回去。
他跳下古樟,站到月光底下, 唤那女子:“云姑娘。”
女子打量他, 旋即一怔,急急摇动腰际悬的铃铛, 蛇人立刻停下动作。有两个上了树的也从树上滑落下去,犹犹豫豫,看起来有些滑稽。
“长孙公子, ”女子穿过蛇人,几步上前道,“你来做什么?”
“来祭拜师父。”
女子点头, 想想又问, “公子自己前来?”
“还有几位朋友。”
他回头招招手,两人从树上下来。
云姑打量二人, 又问, “被捉入寨中的,也是诸位朋友?”
长孙茂道, “若是位着黑衣的清秀男子, 那便是的。”
女子有些狐疑, “都来祭拜弘法大师?”
柳虹澜先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圣姑。”随后说道:“大德高僧, 法度苍生,排场必然大一些。圣姑何以如此防范?”
“我以为又是什么听信传言来一心岭盗取《迦叶神功》的贼人……”那女子神色沉沉, 沉默半晌, 才说道, “既是长孙公子朋友,叫我云姑便可。若只祭拜师父,务必快快离开。”
云姑这才解开腰上挂的布囊,从里头取出一串钥匙,走到寨门外,垫着脚去够门上悬着孔明锁。后头一个蛇人几步上前,弯身将她驼了起来。
趁她开门的功夫,柳虹澜突然问,“方才云姑娘说‘又是来盗取《迦叶神功》的贼人’,此话何意?”
云姑头也不回,“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西禅迦叶,东剑悛恶’,此两门神功,得一种便可天下无敌,说的便是禅宗的《迦叶神功》与洞庭刀宗的《悛恶剑》,没想到竟然是真有其实?”
叶玉棠第一个笑起来,“无稽之谈。”
柳虹澜瞥她一眼,接着说道,“弘法大师一早就否认过《迦叶神功》的存在。至于悛恶剑嘛……尹宝山行踪难觅,所说他身怀绝世武学,也寻不到他出来作证——这事就更好捏造了。可是为何会有人说《迦叶神功》在一心岭?”
“有人传言,弘法大师死去时,怕衣钵无人承袭,便将秘籍留在了自己的袈裟上。”云姑稍稍回头,打量她一眼,慢慢说道,“若人人都能似姑娘这般心如明镜,一心岭也不至于成了外头人说的‘吃人岭’。山中尸横遍野,当年蛇母是杀的多,更多的,却是自己找上门来送死的。你们来的路上,也看到了吧?”
说话之间,云姑已将孔明锁解开,摘了门上悬的几只红色铜铃,回头又道,“寨中有蛇母当年设下的百毒阵,威力至今都不曾消解。龙牙与麟牙通常天亮回来,你们江湖人若在此处与这二人交手,恐怕未必能敌。”
众人只道,“多谢云姑娘。”
云姑这才将门打开,领着众人走进寨中。
寨中地势比外头要低一些,沿吊脚楼围出的圆形天井,向下挖了一人高的坑,走入天井,需下数级阶梯。阶梯窄而陡,寨中又没有亮灯,黑漆漆的,稍有不慎怕是会摔个大马趴。
吊脚楼从里面看,比外面多了一楼。寨外的那一面埋在土里,在里头的这一层埋在土阶之中,只有一扇矮矮的石门嵌在石阶的洞中。不论白天黑夜,恐怕都见不着光亮。如今入了夜,寨子里竟一盏灯也没亮,月光底下,只觉得上百个门洞黑眼珠似的朝天井看过来。
叶玉棠四下打量着,不由地犯嘀咕:“这寨子,怎么鬼气森森的?”
云姑朝天井正中走去,头也不回的说说,“这地方本就不是给活人住的。”
这话说的,叶玉棠与柳虹澜都愣了一下。
柳虹澜在她身旁打了个寒噤,一把抱住长孙茂胳膊。
长孙茂:“……”
天井中间砌了只过腰高、四四方方的供台,上头端坐着一尊佛像。云姑走到佛前,低头,慢慢鞠了三次躬,这才让至一旁。
金色僧人微微低眉颔首,看起来和蔼慈悲,眼角纹路亦栩栩如生。眉梢上翘,淡淡微笑着,从某些角度看起来,又流露出几分悲悯。
佛像贴了金,外披一件金色丝线织就的不正色1;月光下宝相庄严,散溢金辉。
叶玉棠立在金身面前,呆呆问道:“师父就在此处坐化?”
云姑道,“大师在藤桥旁的碑前坐化。”
叶玉棠道,“那为何又坐在此处?”
“瑞瑛姑姑在大师死后,集了散落在一心岭上的碎身舍利,在寨中塑了泥胎。”
叶玉棠又道,“那便不是全身舍利。”
云姑道,“大师生前,早知已有一死,故再三请求瑞瑛姑姑,在他圆寂之后,将他肉身焚毁。但大师又知瑞瑛姑姑必不肯这么做,便在死之前,动用了舍身同死咒。大师圆寂后,瑞瑛姑姑走遍整座一心岭,寻回大师二十余枚指骨、趾骨舍利,按着大师生前模样,筑了一尊泥胎。长孙公子来那一年,肉身佛已有些许泥塑脱落,故连带着又寻回的些许头骨,重铸了这一尊金身。”
“舍身同死?”叶玉棠忽地问道,“与谁舍身同死?”
云姑道,“与玉龙笛。”
柳虹澜道,“既然是舍身毁物,那大师就不算毁了誓言。”
叶玉棠道,“师父一生都不曾违背誓言。”
说完这话,她跪趴在泥土地上,对着师父金身,一次次深深伏下去。
长孙茂从柳虹澜手头接过事先备好的十三支香烛,立在她身旁,静静等待她拜完师父金身,再点燃给她。
几个蛇人从未见过香烛,好奇地围过来看。
火折子“擦——”地点亮,原先还探头探脑的蛇人们,瞬间山猴似的惊叫一声,吓得满寨子逃窜。
云姑焦急的用苗语挨个喊名字,好容易才将这群蛇人唤回来。
壮硕的蛇人们躲在云姑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来看长孙茂手头的火苗。
云姑有些抱歉:“他们怕光,怕热。”
长孙茂将手头火折子捻灭,旋即说道,“那我们不点烛。”
云姑道,“我将他们带回去睡觉……公子难得来一回,只管给大师磕头焚香,没关系的。”
她手头做着引领的手势,将那群蛇人一间间赶回屋子里,像哄小孩睡觉似的。
等将最后一个蛇人领回阶梯下的门洞里,柳虹澜默不作声跟了上去,倚在阶梯边的楼柱上。
他夜视极佳,在这个位置,仍能看清石阶背后,黑洞洞的屋子里放着一只只半人高的陶罐。云姑揭开陶罐的盖子,满屋子立刻充斥着一股苦酸味,闻起来像酒又像药。
蛇人灵活的爬进陶罐,接过罐盖,乖巧的自己合了起来。
云姑知道他来问自己要人,没有说话,径直带他步上石阶,从腰际布囊中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楼门铜锁。
布囊上绣着一簇火苗,小巧而精致,和劫复阁的图腾纹样竟有四五分相似。
楼上的屋子里头也放着陶罐,不过少了些,只墙角摆着两只。
屋子里一应陈设与外头村落也没多大区别,一应物件以银器居多。床上搁着些小玩意儿,有布偶,有老虎鞋,多是一些做好的或是还没完工的绣品。
看起来应是一间女子闺房。
梳妆台前搁了个黑衣男子,被五花大绑着,转不了头。嘴里也塞了只破布,哼了两声,听起来有点子生无可恋。
云姑将钥匙挂在门闩上,问柳虹澜,“这位是你们朋友吧?”
话音一落,重甄突然不再则声。
“阁主。”柳虹澜两步上前,伸手从上到下一划,袖里剑齐齐展展割断绳索。
绳子解开,重甄却没立即起身。
而是在铜镜前静静坐了片刻,忽地转过头来,直勾勾打量云姑。
看了半天,突然说,“面纱能否解下。”
重甄这人不讲信义,出了名的只认钱不认人,但面上的功夫,还是不曾出过差错。
柳虹澜跟随他多年,从不曾见他如此失礼,这次竟是生平头一遭。
云姑倒不生气,只淡淡道,“这位公子,你友人来寨中寻你,还请出来说话。”
重甄一动不动,仍旧还是你那句,“姑娘,请解面纱。重某不想自己动手。”
云姑径直朝阶下走,忽而面前黑烟一现,整个人被推下两级阶梯,不由惊叫出声。
庭院中,叶玉棠刚为师父插上香烛,听得女子尖叫,猛地回过头来:只见云姑跌坐在地,重甄半跪在她侧,手中攥着扯下的面纱,一眨不眨的俯视着她的脸,一脸的惊疑。
云姑一行泪流下来,问,“看清了吗。”
重甄道,“看清了。”
云姑道,“认识吗。”
重甄迟疑了片刻,摇摇头。
良久,院落中响起一声清脆巴掌声。
云姑夺回面纱,踉跄跑出去几步,背对众人,颤抖双手,面纱系了几次才系回去。
叶玉棠不由地攥紧长孙茂的袖子,“怎么回事啊……”
长孙茂摇头。
云姑回过头来,对着叶玉棠,声音颤抖地说:“我们绑人,是我们不对在先,害这位公子受了惊吓,我向这位公子道歉就是了!这位公子,又何必如此羞辱于我?”
叶玉棠看不得姑娘哭,一时有点慌,捋起袖子,想给她擦眼泪。
云姑像只受惊的鹿,见她上前,两步退后,有些怨恨似的大声说道:“他们从不主动害人,除非有人伤他们!若不是那位公子伤人在先,又何故会被绑回这寨子里?”
柳虹澜在后头小声辩驳,“我们没有伤人,我拿我这张脸对天发誓……”
叶玉棠闻言,也劝解道:“既然这样,他们可能真没有伤人。”
“那又怎么会绑他回来?以前从来不曾,以前从来不曾……”云姑擦擦泪,自知失态,“算了,看在长孙公子情面上,这事我不跟你们计较。既然祭拜完师父,那么请走吧,立刻离开。”
叶玉棠道,“可是,我还想向问……”
云姑大喊大叫起来:“没什么好商量的!滚!”
什么事还没问道呢,这就要被赶走了。
这都什么事啊……
她以眼神向长孙茂求助。
长孙茂只好去看重甄,毕竟这事他是牵头人。
重甄犹疑片刻,慢慢说道,“那我们改日再来叨扰。”
叶玉棠知道这寨子不好进,所以重甄这两人才想借长孙茂的面子,以祭拜师父为借口,方便进这寨子里与云姑搭上话。
如果聊高兴了,在师父金身面前,自然更能借着师父的面子,同云姑多套些话。
这事,她也是方才刚想明白了个大概。她都耐着性子,不同这几人置气。谁知临到头来,重甄却不知怎么将这云姑给得罪了。
她差点给气笑了,抬头说,“阁主,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