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夜-离别(1 / 2)

寝宫之内,岑吟持着剑,将那蝴蝶抵在壁画上,剑尖只差微豪便可刺穿它胸腹。

蜜官贴着墙,耷拉着触角看面前的利剑,也不敢多言,长足都卷在了一起。

“你还有何话说?”岑吟问。

“不是郡守做的……”蜜官嗫嚅道。

“你还狡辩!”

“若是郡守做的,几日前将你掳走便是,何苦等到今日用这法子请你帮忙!”

“我也纳闷啊,他有话不会好好说,非要耍心眼。”岑吟的剑又近了一丝,“我何德何能,值得他这样费工夫。就算我误会了他,一件都不是他做的,那大约也是太子做的吧?”

“郡守说,未必是太子所为……”

“他不可信,他的话更不可信。他怎么知道不是太子?他是太子肚子里的蛔虫?我看你等乃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分明是一伙的。”

“说得好!”萧无常鼓起掌来,“说得妙!说得呱呱叫!”

岑吟转头瞪他,他立刻住嘴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对那蝴蝶道。

蝴蝶瑟缩地望着她,却一言不发。岑吟见状,骤然提起剑来一削,利刃擦着它触角而过,闪了一道寒光。

蜜官叫了一声,顿时就从墙壁上掉下来不动了。

岑吟只是想吓吓它,要它说实话,未曾想却把它吓晕了。她将那蝴蝶拾起来,见它已经失去了意识,便无可奈何地将它置在了一盏宫灯旁,等它自己醒过来。

“你好狠的心啊,”萧无常坐在门边瑟瑟发抖,“方才还说它有用,这么快就要斩立决了。女人心,海底针,翻脸比翻书快,变心比变天急。”

岑吟不想理他,兀自又去看壁画。壁画之下放着一张小案,案上置着兰锜兵架,上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锜台,并无刀兵。

而在那兰锜之上的炼丹图里,她看到无数女子被那些江湖方士杀害,剖腹,挖心,取舌,拆手,逃跑的皆被抓回来斩首,甚至连孕妇都不放过,活剖了胎儿出来炼小儿丸。

十九国时期,群雄割据,诸侯豢养了大批奴隶与战俘。他们毫无价值可言,随意宰杀如羔羊一般,活人祭祀亦是常有之事。那时人命如同草芥,王侯薨了还要大批奴隶与臣子殉葬,如名将公输缜便是死于陪葬坑中,而后成了百邪鬼之一。

后来神龙朝逐鹿中原,取代十九国,将天下尽数归于囊中。烛龙太子降生那年,陛下废除了奴隶制,大赦天下,引得万民称颂,皆说是太子功德,颇得人心。

据传闻中载,这位太子虽杀伐暴虐,却从不滥杀无辜,论理,是不会推崇杀生人炼丹以求成仙这种事的。

史书里再如何污他声名,却也没说太子是杀人如麻之辈。他屋中出现这般壁画,着实令人诧异。

若说绘制些二国交战也罢,可偏偏是吞丹服药……

“我记得烛龙太子死时,不过才二十岁。”岑吟道,“这样年纪的人,会苦苦追寻羽化登仙吗?”

“彼时宫闱,有长乐,有未央。你可能听说碛西的返魂香?”萧无常问,“自古求长生之法的人大多是老者,因着天命将至,而恐寿终,更恐年轻时的恶事化作报应而来。太子生在宫中,又是悍将,原就比普通人见惯勾心斗角,血染山河。他若年纪轻轻就追求此道,也未尝不可。”

“但这壁画,牵强且违和,十分怪异。”

“这壁画的确怪异。”萧无常道,“因为这是后来人涂上去的。原本的壁画,应该在它之下,已被涂抹掩盖掉了。”

“你说什么?”岑吟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萧无常忽然笑了。

“女冠,你大约忘了,我也是千年前之人。”他笑道。

岑吟一时没了话,她看着萧无常,静静等着他继续说。

“我少年时便游历四国,走马观花,繁华之景一日看尽。”萧无常道,“后来我……更是四处奔波,遇过许多人事。这壁画真假,一见便知。”

“萧释。”

“嗯?”

“活过千年,是何感触?”

“其实不到千年,还差几十载。”萧无常沉思道,“若问我感触,大约……常怀赤子心,便永远都是少年心性。”

“不寂寞吗?”岑吟问。

“不寂寞啊。”萧无常笑了,“我那时——”

他忽然神色僵住了,接着岑吟只见他的手发起抖来,猛地握成爪型,抓紧了自己的膝盖。

“我那时……我那时……”萧无常语调极为古怪,似是心智渐渐受损一般,头颅也不自然地抖动起来,“我那时……我……我……”

他手臂忽然扭曲起来,整个人举止十分怪异,岑吟一见急忙上前,双手摇晃着他肩膀,显然是被吓了一跳。

“喂,萧释,你怎么了?萧释?”她着急道,“你别是装的?你别吓我?萧释!”

“他杀了我……他杀了我……”萧无常忽然道,“我不愿意……我不能……杀我……”

“萧释?”岑吟急了,取出符咒来默念着口诀贴在他额上,试图让他清醒一些,“萧释!回神!”

“你饿了吗?”萧无常忽然抓住了她,死死地盯着她问,“你饿了吗?你饿了吗?你饿了吗?”

岑吟被他吓得几乎丢了魂,百般慌乱之下,忽然想起他常吃那葫芦里的药丸,便一把扯下他腰间的青葫芦,倒出两粒来塞入了他口中。

她捂住萧无常的嘴,将他的头扬起来,不断地用食指刮着他咽喉。见他咽了下去,才勉强松了口气。

这东西果然有用。他顿时便不做声了,过了好一会,似是回过神来,慢慢撕掉额上的符咒,放开了岑吟。

“你不饿吗?”他喃喃道,“我去弄些吃的给你吧……”

“这里哪有吃的。”岑吟苦笑,“出去了再吃吧,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别唬人啊。”

萧无常深吸了几口气。他靠在门上,闭上了眼睛。

岑吟看着他,知道他要缓一缓,也没有多言。她不知萧无常是怎么了,但比起害怕来,仍是多了些不忍心。

“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又藏了多少秘密未说?”她小声道,“绝口不提过去,勾魂录上被抹去了生平,你到底想掩盖什么?你师父又到底想为你隐瞒什么?”

“我是薄命郎君,是厉鬼。”萧无常忽然道,“你见我这双眼睛,便该知我有多凶。做了护法神后,诸多桎梏,吃亏太多,凡事不敢过于出头争先,否则……便保不住这护法神之位了,也就……”

不能够继续留在你身旁。

“那你方才是……”

“想到了些不该想的旧事,不该想的旧人。”萧无常活动着手指道,“算是梦魇,恕我不能告知。”

“我好奇心不重,待你能说时再说吧。”岑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歇一歇。”

“不歇了,还有正事没做。”他忽然站起身来,朝岑吟伸出手,“多谢你想起喂我金丹。借你言不由衷一用。”

言不由衷?岑吟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公输缜说过,这是自己青锋剑的名字。

但是他怎么会知道?莫非自己同他说起过……

岑吟虽有些不解,却还是将青锋剑递给了他。萧无常持起来,在自己手指尖划了一下,随后拿过那干瘪人参,将血滴在了上面。

人参受血,立刻润泽许多,渐渐变得饱满金黄。那干巴巴的根须忽然开始蠕动,接着便从萧无常手上滚落。一阵尘土扬起,那绿衣少年已半跪在地,垂首抱拳。

“是枕夜大意了。”他磕头道,“少郎君若要责罚,枕夜绝无怨言。”

“不能杀你,万事还得仰仗你。”萧无常轻声说,“你手多,来看看这寝殿可有机关暗格,若有能否破开。”

“是。”

枕寒星站起身来,岑吟发现他面色有些苍白,想来并未恢复完全。但他却立即奉命行事,未有丝毫怠慢。

不消片刻,这寝殿内便爬满了根须,边边角角,一处都没有放过。萧无常则推开了门,朝外面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岑吟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但随即她就听到一阵笛声幽幽传来,竟比先前还要清晰。

寝殿在楼阁三层,外面便是一处宽阔的庭院,庭院中央处还有一座极高的塔楼,楼顶有一座四面透风的凉亭,前方是百级台阶,皆是青色大理石,铺得十分齐整。

那凉亭虽透风,四周却都挂着竹帘,地上铺着厚厚的草席。透过帘子,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一个白衣人,正持着一杆笛子吹奏。

“烛龙太子?”岑吟暗道,“他果然还在郡中!”

那凉亭离得远,她正仔细张望,萧无常却拍了拍她的肩膀,指给她看墙上的一幅壁画。

岑吟凑过去看了看,发现那壁画上绘着一个女子,被抬着架在一口水缸之上。一群衣衫褴褛的奴隶在水缸下添柴烧水,只等水开,便将那女子投入缸中。

那水缸上只有两条竹竿,那女子盘膝坐在上面,闭目不动,神色平静。她头上围着一圈沙丽,仔细看时,发现她竟没有头发,好似一位僧侣。

外面笛声越发悠扬,岑吟不知萧无常为何给她看这幅画,想要问他,又担心那亭中太子消失,两厢犹豫,还是朝凉亭看去。

那白衣人还在亭中,吹笛不动。岑吟听得恍惚,忽然耳边传来铃铛之声,似是从台阶下响起的。

她低头望去,赫然看到源今时出现在台阶之下,仍是旧模样,仰着头一动不动。

他向上看着,手中提着一把刀,站在台阶下伫立。

不知为何,岑吟老觉得他像个纸人,被扎在这里,反复地压制太子,不得为祸一方。

“萧无常,我以为,或许我们该把那太子请过来。”岑吟道,“毕竟是他的寝殿,若有机关,自然是他最清楚在何处。”

“请他来,你镇得住他吗?”萧无常问,“他可比公输缜还凶。公输先生处事尚有分寸,烛龙太子,已然是个怨气冲天的疯子。”

“请与不请,有何区别?”岑吟反问,“我们已是闯入了他这烛龙郡,他不可能不知。迟迟未有动作,只怕是在请君入瓮。”

萧无常似笑非笑地望着那亭中人,已是恢复了他那玩世不恭的神色。

“请也罢,不请也罢。”他幽幽道,“横竖……是无用功。”

两人说着话,一旁的枕寒星已是收起了根须,缓缓恢复原状。他环顾着寝殿四周,对萧无常摇了摇头。

“暗门一定是有,但我不知在何处。”他道,“亦无开启之法。”

萧无常点了点头。他将头伸向门外,垂着眼睛去看源今时,反复地打量着他的穿着和样貌。

“源风烛当真是懂怎么长,继承了他父亲脸上最好的地方。”他啧啧道,“可惜,少了他父亲的器量和风度。”

岑吟心说你这话从何而来,便也低头望去,却发觉果不其然。源今时气度不凡,扑面而来的贵气儒雅,一见便知教养性情俱佳。

相比之下,源风烛只得了七八分神似,较他父亲多了些阴诡算计。

“生了这样一个儿子,源先生也是不容易。”萧无常意味深长地笑道,“但想必,是合他心意的。”

岑吟皱着眉,沉思未定。但就在这时,那灯烛旁边的金色蝴蝶却动了。

它悄悄地爬了起来,展开翅膀,一双黑色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岑吟看。

忽然它猛地跃在空中,朝着岑吟猛冲而去。

岑吟觉得头上一痛,立即转身,却见那蝴蝶扯下她一根发丝,直朝壁画而去。

它飞得极快,枕寒星几道根须都未能捉住它,眼见着被它逃脱,眼神已狠戾起来。

那蝴蝶扯着发丝,不管不顾地冲着。就在快近壁画时,它忽然身上一轻,低头看时,却见自己断了半扇蝶羽,歪歪斜斜地落下来摔在了地上。

萧无常立在门边,冷冷地盯着它看。他手上持着一根极长的白骨鞭,细的一端上飘落下半张蝶翼来。

“我早知道你是装的。”他对那蝴蝶道,“你想做什么?”

蜜官侧躺在地上挣扎,却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它长足牢牢地抓着那根发丝,蜷缩成一团蠕动不已。

萧无常朝枕寒星挥了挥手。那绿衣书童拾起桌上一方石镇纸,朝蝴蝶缓步走去。

他来到那金蝶旁边,半蹲下来,缓缓抬手,抓着镇纸欲将它拍死在地。

“等等。”

一只手伸出来,拦下了他的手腕。

岑吟不让他动手,亲自将那蝴蝶拎起来,放进掌心里。

蜜官只剩了一半翅膀,看着有些丑陋。它趴在岑吟手中,不断地抖动着。

“你想做什么?”她问。

“开……机关……”

“开机关。”岑吟讪笑,“果然,你是知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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