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风烛看着他,放下铜镜,摸了摸他的头发。
睡吧,睡吧。
愿你能在梦中,得见母亲旧时模样。
*********
日头转眼已过午后,天气渐渐有些阴阴的,像是要下雨了。
岑吟在神社中逛了半日,里面却空无一人。所有神官巫女皆已被遣返回家,不许任何人在内,怕那些心怀怨恨的人报复他们。
她在玉垣边打转,又缓步经过神使石雕,手水舍,神乐殿,跟着枕寒星一同净手,投币,拜过了那烛龙太子神位。转了一圈之后,实在无处可去,便停在那石灯笼面前,低头去看刻在上面的名字。
石灯笼乃是供奉之物,刻着许多信众名姓。她一个一个地看着,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眼珠左右动着,忽然停住,隐约看到了几个有些藏在阴影处的名字。
“山田,木下……”她喃喃道,“朝臣……等等,这个人写了汉字,我看看……”
岑吟说着,蹲下来仔细辨认。只见那阴影处用方方正正的汉字写着朝臣诹武四个字。
她将这个名字念出来,却隐约记起,好像朝臣这个姓氏与源风烛有些关系。
“你们少主,是不是曾经养在朝臣家?”她问物部重阳道,“你可认识这个人?”
她将那名字指给他看。重阳看过后,点了点头。
“认识。他原是朝臣家的公子,源今时殿下的家臣。”他回忆道,“后来犯了些错,被殿下逐出了家门。殿下死后,他一心想回归源氏,便循着少主来到了扶桑郡。但少主从不认他,一直安置在小扶桑,不许他越过竹取长街。”
重阳说着,忽然记起了什么,眉毛动了一下。
“女道,你应当是见过他的。”他说,“那日在观景楼上出现的男子,就是朝臣诹武。”
“居然是他?”岑吟想起那个满脸络腮胡的浪人,心说这地方还真是小,“我记得当时有人在抓他,莫不是因为他闯入了大扶桑?”
“正是。”
“抓到他了吗?”
“惭愧。被他逃脱了。”
岑吟想了想,站起身来,觉得此事大约有些隐情。
“敢问,他是犯了什么错,被逐出了源氏?”
“他……有虐猫之嫌。”物部重阳叹了口气,“源今时殿下极爱猫,昔日曾养了许多狸奴。他却拿着藤条呵斥驱赶,险些打坏了一只。殿下说这样狠心之人,必不堪用,一怒之下便逐出去了。”
“虐待小小生灵,真是岂有此理。”岑吟当即道,“赶得好。”
她一向最不喜这种人,听得很不爽快。正欲再说几句时,却发现枕寒星不知何时跑到了神社的鲤鱼池边,正低头看着那些游鱼。
如今天寒,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岑吟要重阳稍待,自己则朝那绿衫少年走去,想看看他在做什么。
此处离那池子有些距离,需要经过一条石子路。岑吟在路上走着,看到一个老者正在打扫落叶,持着长柄的扫帚,刷刷作响。
岑吟心说不是都打发回去了吗,怎么还留了人洒扫?虽然疑惑,但也没多想,避开那老者欲往前行。
就在她路过那老者时,那人却忽然转身,一把扯住岑吟的手腕,把她吓得险些滑倒。
她抬眼去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那人居然穿着一身内监服饰,脸色铁青,眼睛已被利器挖去,七窍流血地长着嘴,朝她喊得声嘶力竭。
【太子无辜!】
那声音震耳欲聋。岑吟一把甩开他,揉着手腕定睛再看,路上却空无一人。
物部重阳站在远处,正朝她这边看,枕寒星也回过了头,但那两人脸上皆是疑惑神色,像是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女冠,你在做什么?”枕寒星走上前问,“对着白地拽拽扯扯,那里莫非有东西不成?”
“你没看到吗?”岑吟急道,“有个扫地的太监,方才就在这!”
枕寒星惊讶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女冠,你这是怎么了?方才在神社下就怪怪的……”他低声问,“不然……我们……还是回去找少郎君吧,不要久留了。”
岑吟心神不宁,觉得事出有异,便点头答应了。此时离天黑还早,影鬼小赵四尚未来此,不如先回塔楼,同那白面郎君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她朝枕寒星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回物部重阳身边,知会他说打算回去了。
物部重阳立刻起手,请他们远路回返,再乘牛车回大扶桑。
回程的路轻快了许多,身后的阴气却始终未散。岑吟皱着眉,临走之前,又转头看了一眼。
身后空无一物,却好像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在盯着她,阴森又冷酷。
岑吟心里忽然一沉。莫名的预感,非常不好。
她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
源风烛不知何时也睡着了。
他抱着源知禾,坐着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黄昏了。
源风烛睡眼惺忪地晃了晃头颅。低头看时,发觉源知禾还睡着未醒,呼吸沉沉,手指已经松开了他的衣襟。
不能再叫他睡了。否则晚上便睡不着了。
“知禾,知禾。”源风烛想着,轻声唤他,“醒醒,该吃饭了。今日让他们做些你爱吃的东西吧。”
往常若这样说,源知禾就算困得东歪西倒,也会马上说出一连串要吃的东西。可今日无论他怎么晃动怀里的孩子,都没有反应。
“知禾?知禾?”
源风烛看他不醒,有些慌了,急忙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果不其然,烧得滚烫。
不知多久了。
“知禾!”他一把抱起怀里的孩子,猛地扯开了门,“来人!来人啊!”
他心急如焚,几乎失了理智,慌不择路,到处去寻郎中。
叫他如此,那些下人们也都慌了手脚,物部重阳不在,可用之人少了一个,更是手忙脚乱。最后还是寥若太夫带着郎中急急赶来,为小公子看诊。
可郎总诊了脉,又扎了几针,却眉头紧锁,随即跪下身来叩拜。
“郡守,小公子有胎里不足之症,本就气虚体弱。如今天冷,若是守在暖和之地还好,是万万不能吹风的,如今只怕——”
“什么吹风,他来看我,在我怀里发起了烧!”源风烛冲他吼道,“是我克了他,是我克了他是不是?”
“郡守息怒!”
“我不许他乱走,我不去见他,还要我怎么样!还该怎么样!”源风烛忽然咆哮道,“天啊,先是我父亲,再是我母亲,现在轮到我弟弟,还要从我这里夺走几个!还要夺走我多少东西!”
他说着便冲上前,朝源知禾伸出手。寥若太夫怕他焦虑时不知轻重,急忙上前抱住他向后推,几个下人立刻赶过来,合力将他拉开了。
“您快救救孩子!”寥若太夫对那郎中道,“求求您了!一定要治好他!”
郎中磕了个头,差人抱起源知禾去一处暖和些的屋内诊治。源风烛一见,以为弟弟已经无救,立刻要阻拦他。寥若太夫死死抱住他的腰,情急之下跪在了地上。
“少主!”她大声道,“少主您冷静下来!少主!”
源风烛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绿色,莹莹光芒闪烁,当真如怪物一般可怕。他一把扯下那花魁头上的发饰,哗啦啦落了一地。
[滚到一边去!]他厉声道,[否则我杀了你!]
[您今日虽杀我,但往后必会庆幸我拦住了您。您只管动手,少主赐死理所应当。]
[混账!]源风烛一把卡住她脖子,猛地将她提起来摁在了门扇上,[你以为我不敢?]
寥若太夫被他掐着脖子,吊在半空说不出话。几个下人急忙阻拦,却根本拦不住他,吓得跪在地上磕头,纷纷求他住手。
“你们这些人,都只是看着我父亲面子才尊敬我!私下里里同外面一样叫我黄泉贵子,以为我不知道!”源风烛暴怒至极,手上越来越狠,“觉得我多喜欢这个位置,多在乎东瀛源氏?你们休想!”
[殿下……殿下……]
“住口!”
源风烛手指用力,咔嚓一声扭动了那花魁脊椎。但旁边忽然飞来一把利剑,寒光闪闪,直刺他面门。
他见势不妙,当即松开手,衣袖一翻便挡下了那把剑,持在手里指向来人。
剑锋所对之处,正是岑吟眉心。那女道士却毫无惧意,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纵然他盛怒也并不怕他。
幸亏回来得及时。否则,那花魁只怕要死在他手上了。
“打女人,你也就这点能耐。”她讽刺道,“枉我还以为你长了张干净的脸,大约也该是个干净之人,想不到性情这样残暴。真是看错你了。”
源风烛那双绿色的眼睛如鬼怪一样盯着她看,显然是被她激怒,虽极力抑制,但额头上仍暴起了青筋。
枕寒星上前一步,却被岑吟拦了下来,只得退在一旁,神色阴狠地看着那人不动。
他身后的物部重阳已冲到那花魁身边,见她还活着,才稍稍放下心来,继而跪在地上朝源风烛磕头。
“少主,我回来了。”他恭敬道,“请您冷静些。诸事必顺遂。”
“没你说话的份!”源风烛怒道,“那女道士方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说你打女人,也就这点能耐!”岑吟厉声道,“怎样?不然你再同我打一场?只怕你不敢!”
源风烛彻底被她激怒,持剑便朝她而去。岑吟岂容他用自己的武器伤人,当即闪身避退他剑锋,随即架开他手臂,抬手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
那记耳光用了灵力,打得极响,源风烛倒退两步,头被打得侧了过去,竟有些踉跄。
那地方一片混乱,众人从未见过有人敢打郡守,全吓得跪在了地上。物部重阳拔出半截刀来,迟疑片刻,却还是抓紧刀鞘,没有动手。
无人注意到,萧无常此时正趴在第五次的围栏上,望着斜下方这局面看。他手里抓着一只剑玉,冷冷地盯着源风烛,白骨鞭就斜跨在他肩头,骨齿锋利得发亮。
他挨过岑吟的巴掌,知道轻重厉害,见源风烛也挨了一记,有些始料未及,却幸灾乐祸起来。
“噢哟。”他把玩着剑玉道,“你胆子真大,敢惹我们家这尊女真人。”
但其实,岑吟打过之后,心知这下必然是重了,隐隐有些后悔。源风烛抓住围栏勉强立住,喘了口气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活了二十八年,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扇耳光。
众人以为他会暴怒,但他却沉默良久,突然扬起手来,将剑丢在了岑吟面前。
他眼中绿火渐渐散去,恢复了那墨色瞳孔,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源风烛摸着自己的脸,随即放下手来,冷淡地看着岑吟。
岑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谁知他却径直从自己身边走开,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显然是生了气。
他这样傲慢,岑吟也有了些怒气。她没有理会那人,任由他从身边经过。见他走了,便拾起剑起身离开。两人背道而驰,谁也没有回头。
萧无常玩着剑玉,等着她带着枕寒星从楼下上来,笑意盈盈,朝她作揖。
“女冠回来了。”
“收拾东西,即刻就走。”岑吟道,“我好心拦他,反倒跟我充少主架子,打他一巴掌还冤枉了他不成?我们走,这种人我伺候不起。反正他利用了我,我打了他,也算扯平了。”
“是。”萧无常恭敬道,“小的这就收拾东西,马上就走。”
岑吟走进屋中,将剑扔在榻上,坐在那里喘气。萧无常在她旁边坐下,冲她笑着比划着手里的剑玉。
“天快黑了。”他笑道,“你可见到了那些影鬼?”
岑吟一愣,立刻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
“险些把这事忘了。”她低声道,“不过,也不想去了。他们扶桑郡自己的事,自己去解决吧。”
“也好。”萧无常点头,“我很是不喜欢那姓源的小子,看着冷静温润,实际上就是个暴君。谁在他手底下做事,不死也得伤半条命。”
“何止,他还把事情全推在烛龙太子头上,也不怕太子来找他索命。”
“太子?索命?”萧无常闻言,坐到她身边,一脸认真地看着她,“如此说来,你是信了太子无辜了?”
“我……”
岑吟不知如何解释,她冷静片刻后,还是将神社里看到的东西都告诉了萧无常。
那些人反反复复说太子无辜,自己隐约间便受了影响。
“你信吗?”萧无常问,“你是信源风烛,还是信这些影壁人?”
“若论证据,源风烛这里证据确凿,你我亲眼所见。影鬼只说今夜再谈,却并未拿出任何证据。谁更胜一筹,显而易见。”
“我看这样,今晚也别失约,我替你去。”萧无常道,“你且等我回来,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马上离开此处,再不参合。”
“我并没答应他们一定要去。”
“你放心吧。”萧无常对她笑道,“其实我觉得,那些影鬼,今晚不会来。”
“怎么,他们言而无信?”
“不是言而无信,而是大约……不会再出现了。”
岑吟十分惊讶,不知他这话是何意。萧无常却拍了拍手,将剑玉放在了旁边。
“我等下便动身,悄悄去,悄悄回。你将门四处锁好,把枕寒星留在身边。”他道,“亥时过后,你便起阵法,把那厉鬼公输缜召请过来。”
“公输将军?”岑吟更惊讶了,“请他做什么?”
“请他代替你,去烛龙郡看看。那地方封印已被源小子破开,进去不是难事。”萧无常道,“或许里面还有什么东西,你我并未留意。”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事已至此,你不想知道个结局吗?无论好坏。”萧无常冲她一笑,“否则,真的不明不白地走了,大约还有些不甘心。”
岑吟想了想,决定按他说的做,便点了点头。
“本还欲在回来的时候……同他谈谈张贴青青画像之事。”她叹着气道,“这下倒是弄得难看了。”
“失了这个助力,有些后悔了吗?”萧无常问。
“当然不。”岑吟道,“有他无他,我都要寻我妹妹。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走正道,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助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萧无常听罢,竟拍起手来,显然十分满意她这个回答。
“放心,今夜之事,一定替你办妥。”他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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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之时,扶桑郡外的官道上,远远走来一道白色的影子。那人是僧侣模样,剃度拖钵,身背书箱,持着一杆古铜色禅杖缓步而来。
官道上风沙骤起,那白衣僧人半眯起眼睛,越走越近,在郡外不远处停了下来。
只见他身量修长,样貌俊逸出尘。手中握着的禅杖却有些怪异,上面缀着圆环,杆顶雕着梵文,杖铲内箍着一个转经筒,正绕着杖身缓慢转动。
这和尚眉目清冷,鼻梁极高,耳垂甚厚,颇有些慈悲之相。昏黄日光下,他眯眼望着那被风沙包裹的城郡,继而微微睁大了双眼。
他竟生了一双蓝色的眼睛。
忽然他禅杖之上的转经筒顿了一顿,继而快速旋转起来。他仰头望了望那只经筒,又望向扶桑郡,钴蓝的瞳孔如锆石一般剔透。
“好重的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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