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家,一切我说了算。”源风烛看了看她便笑道,“放心,他们不知道。”
岑吟听了,虽还有些犹豫,但仍是将一半红米饭匀给了他。端起碗时,她才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和人一起吃饭了。
萧无常这个仙男什么都不吃,枕寒星又不怎么与自己一同用餐,因此她或是吃干粮,或是萧无常为她端来饭食,在旁边看着她吃。
如今总算是遇到个活人了。
虽谈不上好,但也谈不上不好。岑吟用筷子夹起稻米饭,吹了吹后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她下意识地看了源风烛一眼,却见他正在喝味增汤。
他是常吃这些东西的人,十分自然且顺手。他手里的饭有些烫,被他放了下来,拿过篮子里的鸡蛋,将它敲开打在米饭上,随后用筷子搅拌起来。
岑吟这才发觉鸡蛋竟然是生的。她咬了一口菜,见源风烛拌好了鸡蛋,浇上些酱油,又放了些鱼籽,便慢慢地吃了起来。
这生鸡蛋如何能吃?岑吟想问问,但俗话说食不言,寝不语。她几次想开口,都硬忍住了。
无奈之下,只能不着痕迹地观察那人。源风烛吃东西十分干净,无论是喝汤或是吃菜,都不洒一滴汤水。他闭着嘴咀嚼着,每次要嚼大约十五六下才会吞咽,显然是养生之人。
他那里多了一份脆腌萝卜。他一见就挑了下眉,像是很高兴,却没有动它,而是拿起来端给了岑吟。
“这个很好吃。”他对岑吟道,“你尝尝看。”
岑吟点头谢过,夹了一片配着稻米饭吃。果然郡守的饭食就是与别处不同,味道极好,想来也是无人敢怠慢他。
源风烛却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把她吓了一跳。
“专心吃饭。”他低头笑道,“总盯着我看,是觉得我的脸好下饭吗?”
岑吟有些窘迫,便低下头不再看他。她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菜,源风烛却反而盯着她看,看了半晌,摇了摇头,端起碗来继续吃。
他用勺子舀了汤来喝,却又走了神。隐约想起多年前父母也是这样对坐着吃饭,一言不发。那时自己年幼,常悄悄跑过来讨吃的,母亲便会夹一些笋用手接着喂他吃,却不许他多说话。
那两个人,都是极讲规矩之人。
源风烛想得出了神,又去舀汤喝,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勺子落在了一旁的大福上,舀下一块来送到了嘴里。
“你……吃错了……”岑吟提醒道。
源风烛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吃了很甜的东西。糯米皮上的白沫沾到了嘴唇上,他也没有察觉。
岑吟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想了半天还是指了指他的嘴角。
源风烛会意,急忙拿过帕子去擦。岑吟发现他的耳朵和脖颈都有些发红。
那一餐饭,是源风烛先吃完的。他吃得十分干净,几乎什么都不剩,把岑吟看得呆住了。
“你这是……?”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只是不忍浪费粮食。”源风烛道,“我母亲常说,若是剩饭,将来就会找个麻面悍媳妇来管我。”
“我也听过。”岑吟忽然笑了,“我师兄也是这么说的。”
她放下碗筷,同样粒米不剩。源风烛吩咐人将碗碟撤下去,只留了茶与甜食。
他示意岑吟尝尝玄米茶。岑吟喝了一口,觉得入口香甜,味道很好。
“这个东西真好喝。”她赞叹道,“我临走时能问你要一些吗?”
“自然可以。”源风烛点头,“我等下就吩咐人备好。还有些其他点心,也都给你带上。对了……”
他说着,忽然从旁边那处一个方正的木盒来。打开时,里面原是一个个小格子,放着不同样式的点心。
“这个是我从好友那里拿回来的和果子。我在他那吃了一些,觉得非常好吃,想拿给你尝尝。”他将盒子送到岑吟面前,“这一盒是新的,没人动过。不过,若是觉得不妥当的话还请不要勉强。”
“你不用这么客气。”岑吟起手谢过,“如此就多谢了。”
她接过盒子,从中拿出一块樱花酥尝了一口,果然好吃得令人上头。再配上玄米茶,简直绝妙。
“真的好吃!”她高兴道,“多谢你!”
“其实……”源风烛幽幽道,“我在里面下了毒。”
岑吟一口噎住了。
“骗你的!骗你的!”源风烛大笑,“没有没有,你放心吃。”
岑吟当然知道他不可能下毒,又不满他开自己的玩笑,就直接抢过了食盒准备随时带走。
源风烛剥着蜜柑,一边吃一边朝外面看。隐约有烟花燃起,炸成绚丽的图案又渐渐消失。
“我有时候,也想过娶妻生子。”他忽然道,“像我父亲一样,养在这塔楼里,一直待在我身边。”
“那为什么不娶?”岑吟问,“只是因为命格之说吗?”
“不合适。”源风烛摇头,“我不合适。”
他拿过玄米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半眯着眼睛,像是又有些困了。
岑吟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累的表情,于是想了想便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开。
“好,你先去休息。晚些时候我会差人告知。”源风烛道。
岑吟走后,他靠在墙上,缓缓捂住了眼睛。重阳觉得他不太对劲,就跪在他身边仔细查看。
“少主,您怎么了?”
“我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东西了。”
源风烛拿开手,那双墨色的瞳孔空洞无神,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我去拿西洋镜来——”重阳当即道。
“不必了。”
这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也不必扔掉,就是放在原处,只是存封而已。
“大约一时半会的,也用不上了。”他对重阳道,“我喜欢的,我不喜欢的,我收藏的,我想送人的,都可以一直放在这了。”
“少主……”
“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在下从小就跟着少主。二十年了。”
“好孩子。”源风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帮我送一封信,给那个人送去。他曾是我父亲的二等家仆,被逐出源氏多年,如今是他该回来的时候了。”
“少主是说朝臣氏?”
“我要回东瀛了。知禾不能走,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唯有他。”
他是受过父亲恩惠的人,一辈子也不会背弃源氏。
源风烛说着,又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
“子夜将至。该是把他们请来的时候了。”
*********
还有一刻钟便到子时。岑吟坐在屋内门边,仰头去看夜空上的烟花,慢悠悠地吃着源风烛给的糕饼。
枕寒星坐在不远处同她一起吃,萧无常则坐在最里面,不能吃也不能喝,就只望着他们看。
他今日换了身白衣,外罩蓝袍,敝膝下那黑虎饮溪图崭新如旧。岑吟嘲笑他是否只有三套衣服,萧无常也不避讳,大咧咧地承认的确如此。
“我又不是凡人,也不出汗,既不用沐浴也不必更衣。”萧无常对她道,“真的,仙男是不用出恭的。”
“可你就这么几套衣服,不是黑就是白,不然就是蓝袍子,不怕别人觉得你不爱干净吗?”
“总是换衣服,别人还怎么记住你。再说了,无常嘛。”那人嘻嘻笑道,“无常就是黑白,要对得起自己的名号。”
枕寒星忽然沉思起来。
“我记得少郎君还有件草裙。”他认真道,“好像是从什么食人族的寨子里收藏的……哦,从一位妈妈身上扒下来的。”
“手上,”萧无常不满道,“不是身上!”
“手上。”枕寒星点头。
草裙……食人族……岑吟不禁疑惑他都去过些什么地方。
“那大约是迄今有三百年前的事了。”萧无常忽然摇着扇子回忆起来,“那时候南国盛行买卖昆仑奴,闹出了许多命案,怨气冲天。我奉师傅之命——”
他话没说完,岑吟已经知道了大概后文,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
“你就是一块砖。”她算是看清了萧无常的真面目,“如今是我这有用,就搬到这里来了。”
“讨厌,都不让人家说完。”
“好恶心。”岑吟抖了一下,“不过,你为神女办事,有俸禄拿吗?”
“有啊。”萧无常朝她张开手臂,“我浑身是宝,差不多都是神女和我师傅给的。个个有用。我还有一个长处,你想不想看看?”
“你还有一个长处?”岑吟吃着糕饼一脸不信,“什么长处?”
萧无常闻言,得意地朝腰带摸去。枕寒星也转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摸胯。
只见他诡秘地一笑,忽然从腰上抽出了他那条白骨绳鞭,一下子甩到两个人面前。
“长不长!”他大笑道。
其实他本意是想开个荤笑话。结果岑吟一个毫无经验的女道士,和枕寒星一个活了一百年心智只有十六岁的人参精都没听懂,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暗爽什么。
萧无常抖了个包袱没炸,自己尴尬得想钻进地缝,只能讪讪地收回鞭子,卷了两圈斜挎在了肩头。
“你这鞭子是什么东西做的?”岑吟问。
“老虎脊椎。”
“……老姑脊髓??”外面烟花太响,岑吟没有听清。
“老虎,虎,百兽之王,的,脊椎。”
“你好生残忍。”岑吟皱起了眉,“抽脊椎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这事说来话长——”
“你莫现在讲,今晚要说鬼故事,你留着那时候再讲。”
“……好。”
“真乖。”岑吟凑过去摸他的头,“比第一次见你时乖得多了。”
萧无常火了。
“你当我是什么神兽!摸什么摸!”他怒不可遏,“你再这样不尊重我,小心我把你吃——”
他的话又一次被打断了。只见房门被向左拉开一段距离,那冷面艺伎跪在外面,冷淡地望着他们看。
“少主有请。”她冷冷道。
岑吟放下手中的糕饼,朝她点头答允。那艺伎走后,三人收拾了一番,便起身离开了屋子。
“君故。”出门时,萧无常在岑吟身后小声道,“你先前去见源风烛,到底是想同他说什么?”
“源知禾那个孩子……看着有些不对劲。”岑吟轻声道,“有些像被附身了,我想提醒他去看一看。”
“若我们在神社里猜得不错,你就算告知他,恐怕也无用。”萧无常道,“还是说,你有了别的想法?”
“我只是忽然不能确定。”岑吟道,“源知禾剪蝴蝶的手法十分利落,显然不是第一次了。他将这些碎块东拼西凑成一个新的蝴蝶,你不觉得……”
“一个孩子?你觉得会吗?”
“如果他不是孩子呢?”岑吟问,“如果附在他身上的,是——”
萧无常示意她噤声,不要多言。
“那只厉鬼,一直养在源氏手里,很难说会不会以人为蛊。”他在岑吟耳边道,“的确,藏在人身上,是最隐蔽的方式。”
“所以我们猜错了是吗?”
“这嘛……且先上楼去,听听今晚都有些什么故事。”
百物语,乃是东瀛民间怪谈,是一种招鬼的游戏。常在仲夏夜时,几人围聚暗室,点燃一百支蜡烛,每讲一个故事便吹熄一根蜡烛。讲完九十九个故事后,吹熄最后一个蜡烛的人,就会看到鬼。
这个游戏很早便在流传,据说曾是阴阳家的招鬼仪式。据传在古早前放的不是蜡烛,而是蓝纸糊的行灯一百个,放在暗室旁边的房间。灯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张镜子,讲故事的人说完后要来到这个房间里吹灭灯芯,再照一照镜子。有时候镜子里出现的,不是自己的脸。
而传到如今时,招鬼的方法已有了些改变。甚至有人燃烧线香取代蜡烛,循着香气变换,讲那朝前怨女的旧事。
百物语不能讲一百个,一定要在第九十九个停止。否则便会引来鬼魅,残害生人。
而今夜的讲述之地,在塔楼第七层当中的一处房间,名为玛瑙阁。此阁极大,连通三处内室,本是练刀房。源风烛选了这间屋子,是因为它残留着刀气,气场极强,鬼神不敢触碰,从而保来客无虞。
客人们还没到前,他独自一人在屋中,灭了灯独自静坐。一片漆黑中,唯有他眼珠闪烁着幽幽绿光,如伺机的猛兽一般凶狠又寂静。
屋内四角立着四具傀儡,正是他祭舞时所用的女魁。它们穿着十二单,拿着舞扇,浓妆艳抹的面孔冷淡阴森,无数根银丝崩起,纵横交错,归于源风烛指尖。
他忽然将双臂交叉,衣袖扬起,牵动那些傀儡舞动。傀儡们瞬间腾空而起,悬挂在墙壁上徐徐抖动,做扇舞之姿,翩翾而转。
源风烛在黑暗中沉默着,一点一点抖动指尖。那些傀儡的木头下巴忽然动了起来,发出了咯咯声,听在耳中十分诡异。
他就这样静静坐着,一动不动。这时门缓缓拉来,那冷漠艺伎走入屋中,又关上房门,来到他不远处跪在了地上。
“少主,他们来了。”
那艺伎嘴唇不动,却发出了声音。而源风烛喉结蠕动着,女人声竟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可他却并没有张口。
“我名,小林鹤子。”那女人的声音在幽暗的房中一个字一个字发出,“我是,少主,最好的,傀儡。”
朝臣家,原是傀儡世家。
东瀛最好的腹语师,名朝臣无道。
源风烛忽然松开手,那四具女魁系数落在地上,缓缓坐下,平视着前方不动。
但他随即却甩了甩手腕,只见几缕银丝闪闪发亮,一端在他指尖,一端连接在了那艺伎身上。
“这扶桑郡是活的。”源风烛用他自己的声音道。
随即他闭上嘴,用女人的声音又道:“若是有人能陪伴身边,大约就不会再孤独了吧。”
到我身边来。他对那艺伎道。
随后他牵动丝线,故意要那艺伎姿态僵硬地朝他走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活人是不能信的。”他笑着说,“活人永远不能信。”
那艺伎立在他面前,像是要舞蹈,却忽然扭曲起来,随即咔嚓一声关节断裂,落在地上,摔成了一堆木块。
“没关系,还能再拼起来。”源风烛喃喃道,“木头的女人……摔碎了……还能再修好……”
[可若是弄坏了你,就修不好了。]
那艺伎的头颅落在衣服中间,睁着一双琉璃眼珠,静静地望着他看。
源风烛伸出手来,捧起了那艺伎的头颅,将她举起来仔细端详。
“木头不会老去的,真好。”他说,“你真可爱。”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已经猜到了吧?]
[你不明白我有多希望你能知道。]
[……]
“母亲,天快亮了。”
源风烛喃喃着,将那颗头颅放回了散乱的衣服上。
“快来吧。”他轻声道,“再靠近一点。”
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哪个都是。极度压抑之后,就是现在这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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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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