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语-寂(1 / 2)

岑吟来到屋内时,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但外人却并不多,还有个梳着月代头的男人,以及一个和尚,余下的就是花魁寥若太夫,和源风烛的随身护卫物部重阳。

“你不是说……请了很多人吗?”她问源风烛道,“怎么就只有……几个人?”

“原是想多请些达官显贵来的,不过,他们一听是百物语,都不愿意来。”源风烛笑道,“所以,我只能拿自己人顶上了。”

萧无常进来时,因他那双鬼眼之故,原本就幽暗的室内更显得鬼气森森。他见众人忌惮,便小说自己有眼疾,让众人不必惊惧。

源风烛见状,也替他讲了几句,解了尴尬,随后请他们入座。

他在地榻上按环形铺了蒲团,众人围坐成一个圈,当中围着许多烛台。每个台子上都插着一支白色蜡烛,正燃着火苗,摇曳不定。岑吟数了数,竟只有十几只,远不到一百。

她环顾四周,发觉每个蒲团上都坐了人,只有自己旁边的位置是空的,再旁边就是那位白衣僧人。众人围着那些烛火,也不做声,只等源风烛来互相介绍。

屋内四角燃着四盘线香,青烟升起,香雾缭绕。烛台中央立着一个博山香炉,炉上镂空雕刻着一些神鬼图案,似乎一面是太子幽魂显灵,另一面则是扶桑术士除祟。

源风烛坐在一个当中的位置上,面朝着那处空座对众人微笑致意。他背后有一扇巨大的屏风,绘的似乎是扶桑郡全景,大气磅礴,瑰丽幽夐。半空画着祥云无数,鸿雁群群,一片安乐之景。

等所有人都就坐后,房门便被徐徐关上。那面容冰冷的艺伎上前来,为每个人奉茶。

岑吟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哪里怪。她坐着不动,等那艺伎将茶送到自己面前时,低声问了她一句可还安好?

艺伎忽然朝她转过了头,毫无预兆,把她吓了一跳。岑吟甚至隐约听到了机栝声,像是从她脖子里传出来的。

可未等自己回神,那艺伎已经去为别人奉茶了。

“诸君,别来无恙。”源风烛忽然道,“今夜是我生辰,特请各位来讲百物语,消磨长夜。”

“你还是先介绍一下各位吧。”那月代头男人说着,拿扇子挡住半张脸,“还是说,要我们自己讲?”

“你愿意自行介绍,我自然高兴。”源风烛道,“那就请吧。”

他做了个请讲的动作。那男人叹了口气,却没有放下扇子。

“在下是源郡守的幕僚,也是最好的朋友,东瀛平氏,平宗谱。”他对众人道,“也请几位报上名来吧。”

那男人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萧无常,又将目光落在那和尚身上。

岑吟发觉那僧人生得很奇怪,样貌不十分像中原人,一双眼睛是蓝色的。他手里拿着一串念珠,正在默默诵经眼神无喜无悲。

“哟,这位大师是佛国人?”萧无常问。

那僧人手上的念珠一顿,转头向他行了个单手礼。

“贫僧释御修,见过阁下。”他平和道。

“哦,你就是释御修。”萧无常立刻有了些兴趣,“我认得你,我们……对你很有兴致。”

“多谢。”

释御修谢过后,便不说话了,沉默地盘膝坐在一旁,安静如故。

“原来两位是认识的。”源风烛笑着说,“那就更好了。”

他对那几人介绍了岑吟和萧无常的身份,只说是自己门客,便直入正题,邀请众人就绪。

岑吟听他在那里讲着百物语的规矩,却悄悄凑近萧无常,低声问他那僧人是谁?

“这和尚有两把刷子。”萧无常在她耳边道,“话不多,很能打。佛国人都以为,他可堪做护法神之人选。”

“那不就要和你抢生意了?”

“抢就抢吧,反正十八个位置呢。新的不来旧的不去。”

岑吟借着烛火,悄悄盯着那蓝瞳僧人看。的确,他气势隐而未发,手上一层厚茧,是常年习武之人。

“他的眼睛……”

“天生就是蓝色,大约是有异域血统。”萧无常道,“此人灵气极纯,且十分充沛。真是没想到啊,会在这遇上他。”

“两位在说什么呢?”源风烛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再走神,当心错了规矩,引鬼上身。”

岑吟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擦了擦脸颊。源风烛示意众人各选一个烛台,放在面前准备讲物语故事。

“讲好之后,记得吹熄烛火。”他对在场之人道,“今夜不必讲一百个,每人一个就好。”

外面夜幕漆黑,烟花声隐约隔窗传来。那艺伎独自跪在门旁,重阳和寥若则分别坐在源风烛两边,从头至尾默不作声。

枕寒星坐在萧无常旁边,挨着那花魁,对面便是平宗谱。他抬头看了花魁一眼,寥若太夫对他一笑,把他吓得又低下了头。

岑吟却朝旁边看了看。

“源先生,这里为什么是空的?”

“谁知道呢。也许,会有不速之客?”源风烛笑道,“那么,谁先来呢?”

众人沉默了。过了片刻,平宗谱忽然伸出了手。

“在下先来吧。”他将扇子一收,“我今夜要讲个,巢寄生的故事。”

说东瀛有一个大户人家。家里的女人生了三个孩子,都特别可爱,也备受呵护。后来不久她又怀了孕,分娩的时候却生下一个死婴,吓坏了接生婆,急忙出去叫人。

可等那婆子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孩子好好的,被她抱在怀里喂奶。郎中无论怎么看,都说这个孩子健康无恙。

孩子没事,家里人自然很高兴,就开开心心地照顾幼子,认为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但之后这家的噩运就开始了。先是三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毫无预兆,莫名身亡。后来这个女人再怀孕,却每一个孩子都留不住。最后家里只剩下那个孩子,也只有他被好好地养大成人。

但也是为了养育他,父母耗尽了心血,接连病逝了。他母亲临终前却生下了一个遗腹子,将那孩子交给那个独子,请他代为照料。

但就在他母亲的丧礼上,那个人却抱着那个婴儿,把他活活摔死了。他无法忍受家中还有另一个孩子存在,永远只能有自己一个。

村子里的老辈人都说,他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对夫妻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是有妖怪将自己的孩子悄悄放到了那母亲旁边,要她来为自己养育,而且这个孩子会杀掉养母所有的子嗣。

就如同杜鹃雏鸟一样,悄悄出生在别人的巢里,生来就懂怎么谋杀掉亲鸟之子。

然而,杜鹃毕竟是吉祥鸟,所以那个孩子长大后做了武士,接连打了许多胜仗,青史留名。

可惜啊,有些看似明媚和顺的东西,在不为人知之处却如此残忍而阴暗。

[巢寄生]便是如此。

“我不喜欢杜鹃鸟。”平宗谱道,“鸠占鹊巢也罢,若是不懂知恩图报,就一定会有报应的。我的故事讲完了。”

他说着,举起烛台,吹灭了烛火。

屋子里的光似乎暗了一些。

众人沉默着,无人言语。片刻后,源风烛拍了拍手,说这个故事不错。

“下一个,谁来呢?”他问。

“我来吧。”那僧人坐在平宗谱身边,忽然开口道。

他端起烛台,讲了一个无头将军的故事。

说前朝有位将军,生得勇猛高大,却奇丑无比。虽然上阵杀敌十分厉害,奈何却因为貌丑且凶,始终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

他向皇帝诉说此事,皇帝听了便打趣他道,若是你能换个英俊些的头来,朕就把公主嫁给你。

皇帝不过玩笑话,那将军却信以为真,四处找寻术士,要他们为自己换头。

可没有哪个术士会这个东西。找到最后,终于在幽国找到一个人,说自己会换头术,但不知他要换哪颗头?

将军也不知道公主喜欢什么模样的人,便求人去问公主要画像,让她画出自己喜欢的男人样貌。

公主并不知道他有何用,便画了一张拿给了他。将军持着画像到处去找,居然真给他找到了一个穷酸书生,跟画像上一模一样。

于是将军就把书生给杀了,让那个幽国人给自己换了头。头变了之后,他瞬间就成了个美男子。皇上吓得够呛,却也不得不履行诺言,把公主嫁给了他。

公主不知道原委,只当他是貌勇双全的良将,便嫁给了他。婚后日子过得也算和睦,不在话下。

但某天公主睡觉时,却听到耳边有人说,我身子痒得很,你帮我挠挠。

她睁开眼睛,却发现那将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眼神十分浑浊。她一碰那人,发现他竟是在睁着眼说梦话。

公主很害怕,却又不敢多言。那将军身上发痒却越来越严重,但寻了很多名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去找那个幽国人问。那人听罢,忽然问他,说你是怎么处理那具尸体的?

将军说就地埋了。于是那人便带着将军去挖,挖出来一具腐尸。冲掉泥土时,发现尸体上面爬满了虫子。

跟那尸体埋在一起的,还有将军本来的头,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书生那颗头说身上痒,缘来就是这个缘故。

释御修讲完了故事,用手指掐灭蜡烛,双掌合十,恢复了沉默。

屋内众人听得浑身难受,却又意犹未尽。

“那个将军后来呢?”平宗谱问,“他出事了吗?”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自然是死了。”那和尚道,“他最后实在受不了这种痛苦,把头又给割下来了。但因为这颗头不是他自己的,他本来的头又已经烂了,所以就只能做一个无头将军,夜夜游荡。”

众人听罢,都有些唏嘘,一时之间又没了话。岑吟觉得自己的剑似乎抖了一下,但又好像只是错觉。

源风烛见无人言语,就看了看物部重阳。重阳会意,端起烛台开了口。

“我来讲下一个吧。”他对众人道,“不知诸位是否知道,南国三十年前常有水患,而后出现了许多祭河童男女。”

大约三十几年前,南国水灾,洪涝十分厉害。河边村庄极多,百姓迷信,都说是龙王爷发怒,便常以童男女祭河,乘坐一艘满是孔洞的小船,送到河中央渐渐淹没。

那时祭祀,都是一对一对,有些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有些是被卖掉的苦孩子,零零总总祭祀了几百个。孩子不够,便逼着村庄里的人家以亲子供奉,若有违背便或偷或抢,一个也不放过。

有一家人生了个儿子,三岁多些时也被迫送去了做祭河童子。父母在家哭成了泪人,谁知三日后傍晚忽然听见敲门声,打开一看,那孩子正好端端地坐在地上玩着。

两人吓得要命,以为是遇见了鬼,一夜不敢开门。第二日清晨出门再看,那孩子在门外睡着了,样子和生人没有任何不同。

那家人收回了孩子,却整日担惊受怕。他们总觉得那孩子是水鬼索命,恐惧代替了伤心,竟开始害怕起自己的孩子,最后还是在一个夜晚叫来村长把孩子送走了。

他们这样做颇令人有争议,一时之间村子里也众说纷纭。那孩子再次被祭河,这一次他父母是亲眼看着那艘船沉了下去。

原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可过了三日后,那家人傍晚又听见有人敲门,战战兢兢地出去看时,看到那孩子站在门外,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像是刚刚从水里出来。

他面无血色,阴森冷漠地望着母亲,却开口说了一句话道:你们为什么要把我送回河里?

原来那孩子先前为人所救,悄悄归还了家中。他家人本可以不声张偷偷养育或是逃跑,可他们却因为害怕而真的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物部重阳说着,吹灭了自己手里的蜡烛。顿时屋里又暗了一些。

他这个故事平淡,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唯有岑吟如坠冰窟,浑身发凉,好像那祭河童子是自己一般不适。

“该我了。”一旁的花魁寥若忽然道,“我就讲一个……阴阳人的故事吧。”

所为阴阳人,便是雌雄同体。寥若持起烛台,望着那金红的烛火,对众人娓娓道来。

在寥若早些年刚入行时,曾有一处风俗场,只要男人,不要女人。所有在那处场所里工作的游女全部都是伪女,他们装扮成艳丽的女子模样,陪着客人说笑谈天,饮酒作乐。

高等级的游女被称为太夫,也就是花魁。寥若天生有姿色,年纪轻轻便已是花魁。那时与他齐名的还有一个太夫,叫做淞樱,也是个伪女。大家互相以姐妹相称,也常去温泉泡汤,彼此间没什么嫌隙,互相也算是十分了解。

但寥若没想到的是,淞樱某天忽然就不对劲了。也不再同其他伪女来往,待客也散漫起来,到最后干脆不见人。但身为花魁,不去陪酒说笑自然是不行的,因此妈妈桑就带着人砸开了淞樱的房间,要他出来见客。

谁知一到屋中才发现淞樱已经上吊自尽了。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淞樱的肚子竟然大了。桌子上放着一封血书,众人拿起来看,当即目瞪口呆。

原来淞樱是个阴阳人,外表看着是男人,实际却是个女人。几个伪女常去泡汤也没看出什么不妥,但她却因天生不健全,导致性情十分自卑。后来有客人知道她身体特殊,便对她做了不好的事情,又说要赎她出去,结果却欺骗了她。淞樱虽身有缺陷,却意外怀了身孕,无法忍受这一切,便带着孩子自尽身亡了。

他讲到这里时,走廊里隐约传来女人哭声,不知是真实存在还是听了故事后的幻觉。

“……那后来呢?”岑吟忍不住问,“那个欺骗她的男人没有报应吗?”

“自然是有。”寥若点头,“淞樱死后,他夜夜梦见淞樱大着肚子披头散发地前来索命,犹如产鬼一般吓人,没多久就把他活活吓死了。”

“……这花魁当真是可怜。”岑吟叹道。

“是啊。想我入此行已是走投无路,原以为自己命途惨淡,谁知同她一比,我竟算是个幸运的。”寥若叹道,“亏得此生能遇到少主,赎我出来,又将我安置在此地,实在心中感激。”

“源先生原来喜欢去风月场所?”岑吟对着源风烛挑眉,“而且还喜欢……伪女?”

源风烛揉了揉太阳穴。

“此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他摆了摆手道,“我是有事去风月场,偶然见了他,觉得这家伙是个可用之才,就收用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关系。还是继续讲故事吧。”

寥若太夫已经吹灭了一根蜡烛。一旁的枕寒星迟疑了片刻,自行伸出手端起了蜡烛台。

“我讲一个人吃人的故事吧。”他道。

说迄今大约一百年前有个小人参精,还没修成人形的时候便满山流窜,天生闲不住性子。后来南国忽然发生天灾人祸,种植的菜苗颗粒无收。那些人饿得狠了就吃树皮,吃观音土,到最后实在没得吃,便开始吃人。

身强力壮的不敢吃,就吃刚死之人的肉。自己家的孩子不忍吃,便易子而食。小人参精曾亲眼见到一个男人护着两个侄子躲在地窖里,其中一个孩子却被发现了,硬生生被拖走分食。那男人只保下了其中一个,另一个抢夺无望,眼看着侄子被杀,哀嚎声响彻了整座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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