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语-寂(2 / 2)

“后来,饥荒快过去时,那些吃红了眼的人还要来夺他另一个侄子。那男人为了保护孩子,自己将那些人引开,却不小心失足掉下来悬崖,摔得粉身碎骨。”枕寒星道,“这……故事,每每我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

他想了想,还是吹灭了手中的蜡烛,算是已经讲完了。

屋内越发幽暗寒冷。剩下的人里除了源风烛外,就只有了岑吟和萧无常。

萧无常示意岑吟先讲,于是岑吟讲了自己幼时遇见云海仙子的故事。从见到她到她死去也不过半日,而那个害死她的师兄则一直飘荡在云海沉烟之中,随云聚散,不得解脱。

还有那些流字辈的同门,被困在阴阳道场受罚的厉鬼,每一个都记忆犹新。

岑吟讲完后,也用手指掐灭了蜡烛。屋内愈发黯淡,气氛也低迷起来。

源风烛扇着桧扇,听得若有所思。他拿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

“这故事实在令人唏嘘。”他感叹道,“只是有件事,贵观中那些受罚厉鬼,需年年镇压否?”

“需要。”岑吟点头,“每年的霜降日,都由我师兄超度冤魂,平息其怨。”

“我郡中祭祀烛龙太子,也是每年一次。”源风烛道,“但其实,这并不是件好事。”

“不是好事?难不成……要放他们出来作祟?”

“对此等怨鬼行祭祀超度,只能暂且平息,不能根治,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若想长久安静,还是需要彻底解决此事,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若如此说,扶桑郡对太子殿下作祟之事,可有想出长久之法吗?”岑吟问。

源风烛拿起桧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他的眼中隐约闪过一丝绿光。

“想到了。”他轻声说,“原本我父亲……与我祖父,曾寻遍了东瀛所有的阴阳师,差使臣数次入黄泉国求助扶桑大妖,却都被告知太子不能超度,只能镇压。那位殿下怨力极深,多少冤亲债主诅咒禁锢,始终不能平息。后来……”

他正说着,忽然顿住了,笑了笑将头转向萧无常。

“再讲下去,就算个故事了。”源风烛笑道,“不如萧公子先讲吧。”

萧无常见那人指名自己,也不退却,便端起烛台,低头看着烛火发笑。

“我来讲一个……天宫里的故事吧。”

说有一位神女,爱上了一个凡夫俗子——

“又是这种故事。”岑吟忽然不满起来,“古往今来,全是这种故事。什么偷仙女的衣服,什么田螺姑娘报恩以身相许,让人家好好做神仙不好吗?为什么非得爱上凡人然后……然后以身相许?给钱就不行吗?钱摆不平凡人是吗?就那么想在热炕头上一起睡一觉吗?”

她脾气发得突然,吓得萧无常差点吹灭烛火。原来他并不知道,岑吟对钦天神女极为憧憬,可民间却有不少说书人肆意污糟神女,一会说她爱上过什么书生共度良宵,一会又说她是偷了夫君灵药才成仙,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只有少数人明白,钦天神女是一步一步靠自己修行而登天界,万般功劳,皆属自己。她无心凡尘情爱,生性亦寡淡清冷,能入上天界,靠得并不是什么名分关系,而是她自己的本事。

所以岑吟最不爱听什么仙女爱上凡人的故事。萧无常一说,就觉得他满脑子都是春宵一刻,让她十分不舒服。

但这次萧无常实在有些冤枉,因为他讲的是真的故事。一旁的源风烛冲他比着手势,示意他反过来说。萧无常会意,于是清了清嗓子。

“说从前有一个仙君,爱上了凡间的一个女子——”

“你就没别的故事了是吗?”岑吟是真不高兴了,“不管男女,神仙就不该爱上凡人!无稽之谈!还有你!”

她冲源风烛一转头,把他也吓了一跳,差点丢了桧扇。

“冤枉,冤枉。”源风烛正色道,“你说得都对,我深以为然。我也不赞同神仙和凡人盖上棉被……聊天。”

平宗谱无法掩饰地冲他投去了鄙夷神色,做着口型骂他见色忘本。源风烛却只当看不见。

萧无常坐在一旁哭笑不得。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轴呢!你是老倔头子投胎是吗!”他无奈地看着岑吟道,“你先听我讲完再发火。”

“你讲吧。”

岑吟答应得很痛快,他一愣,竟然不敢讲了,怕她是愿者上钩,因此小心地朝门边看了一眼,以备随时跑路。

“说从前有位神女,爱上了一个凡夫俗子……”萧无常小心翼翼道,“后来……后来……”

他后不出来了。方才被岑吟一吓,已经把后面的全忘了。

“啊!”

众人只见他像土拨鼠一样站了起来,大叫一声,满屋子走了三圈,才又回到蒲团上重新坐下。

他终于想起了后续。原来那位神女喜欢上的也不是普通人,而是笙瑟公子,也就是男子扇舞的开山宗师。

笙瑟公子,名萧寂弦,意为不能奏响之琴弦。因为他是个聋人,天生失聪,因而,也不会说话。

但其人却生得十分美丽,饱读诗书,文武俱通。他是民间雅人,身怀绝技,昔时曾为帝王家座上宾,曲水流觞,百酒为敬。他虽有缺陷,却仍是能循着引导人合鼓点而舞,后更是做扇舞流传于世,博得满堂喝彩声。

一位神女喜欢上了他,十分倾慕,却碍于仙凡有别,无法共结连理。若要冲破这桎梏,便需逆天而行。天规森严,不可触犯,神女相思成疾,却别无他法。

后来一位佛国尊者路过,见她如此,便指点她说,你无须冲破仙凡桎梏,只需想办法助他登上天界便是。凡人终有一死,不如共登天界,求天帝赐婚,做永世仙侣。

那神女茅塞顿开,亲自显圣面见笙瑟公子,向他表明心意。笙瑟公子不敢逾矩,更不想拖累神女,几番拒绝。谁知他本有慧根,为走正道之人,一动善念,居然功德圆满,当即得道飞升,受箓天界。

如此,便成就了一对神仙眷侣,皆大欢喜。

萧无常话音落时,屋内忽然一阵冷风刮过,吹得地上那些烛火摇曳不止。

岑吟盯着烛火看,忽然伸出手去朝那些烛火张开五指。瞬间火苗稳固下来,衔着烛芯徐徐燃烧。

“你撒谎了。”她轻声道。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萧无常冲她一笑。

“讲的是百物语,不是神仙传。这应该是个鬼故事。”

“鬼故事……你觉得我在哪个地方撒谎了呢?”

岑吟只是这样感觉,并无实质证据。她没有作声,源风烛则扇着桧扇,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笙瑟公子英年早逝,传闻中说,是病逝的。”他喃喃道,“可若他不是病逝呢?若他是被神女纠缠而亡呢?”

但此事不对,神女如何会纠缠凡人。其实有句话岑吟说得不错,仙凡有别,神仙本就不可能爱上凡人。

所以……

“他是被女鬼纠缠而死的?”源风烛惊讶道,“或是女妖?”

萧无常大笑起来,他笑声很诡异,竟有些凄厉。

“笙瑟公子,已经做神仙去了。”他道,“我讲的故事是真的。凡事问得太深,就失了本意。一无所知,未尝不是一种侥幸。”

他说着,吹熄了蜡烛。一下子屋里便有些黑了。

众人手中的烛火全已熄灭。地上还有几只烛台,燃烧着微微火光。源风烛面前也放着一盏,岑吟发觉,他又是最后一个。

她正盯着源风烛看,却忽然感觉手上一热。低头一看,萧无常不知何时居然悄悄伸过手来,碰了碰她的手背。

岑吟想问他做什么,萧无常却示意她不要动。他将岑吟的手掌翻过来,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静观其变。

他这样说,一定是有些不对劲。岑吟看着他收回手,随后两人就随众一同盯着源风烛看,等着听他能讲些什么故事。

见大家如此盛情,源风烛也顺水推舟,拿起了面前烛台。他将手伸向烛火,拨弄着上面的火苗,将手指来回从火中穿过。

“传闻上古年间时,中土四国本是一体,乃人神鬼共存,三界互通之年代。”他沉思道,“而后东幽冥国和西武佛国分化两极,一人鬼共存,一人神共存,余下的凡人便都居住在南北二国。”

一阵无由风过,吹得那烛火晃动不停。他用手挡住火苗,不让风吹灭了火光。

“我扶桑国与中土四国皆有使臣往来,贸易通商。我国使臣说,南国和北国一向通行无阻,佛国和幽国则十分难入。而那可长久镇压太子之法,是我祖父遣人数次,最后于佛国求来的。”

他正说着时,众人却听到外面传来了响动声。似乎是窗子在一扇一扇关闭,却没有人听到走廊有人走动。屋中越来越冷,如同冻死鬼烤火,越烤越凉。

平宗谱忽然站了起来。

“我不太舒服。风烛,我先回去了。”他咳嗽了一声道,“我这几日着了风寒,恐怕要多喝几碗姜汤了。”

源风烛抬头看着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也好。回去吧。改日再见。”

平宗谱谢过他答允,又朝众人拱了拱手,便兀自离去了。他走后,源风烛看了看众人,仍是继续把故事讲了下去。

“我今日要说的,是个有关轮回的故事。”

薛氏,是南国大姓。传说南国的镇国神君是位龙王爷,姓薛,因此薛姓在南国颇有地位,且多出武将。昔日曾有位薛老将军,生了一个儿子,都说来历不凡,定是神仙托生,在家中颇受宠爱,教导亦十分精心。

这孩子也的确不是寻常人。他十几岁上了战场,从无败绩。帝王十分赏识他,年纪轻轻就封了侯,赏赐封地,俸禄万石,一时间风头无两。

可正所谓亢龙有悔,登高跌重。那薛家公子二十八岁时被人毒杀在枫叶林中,凶手迟迟不明。老将军中年丧子,痛不欲生,于是剑走偏锋,遍访名医,到底又生了一个儿子,以期他能代替兄长,抚慰心中丧子之痛。

可那个儿子却处处不如大公子,无论长相或是心性品行,皆差得很远。老将军虽然不满,却也算悉心教导,并无十分苛待幼子。只是他每日神色凝重,对幼子极其严厉,纵然不缺吃穿,却鲜少疼爱他。

那孩子惧怕父亲,从来十分听话。自从五六岁起,便每日都要喝一碗汤药,据说是强身健体所用。他只当是父母面冷心疼,不疑有他,一直喝到了十六岁。在他生辰那日,父母忽然请他到密室来,还请了一位道士,说他身上有祟,需要除去。

那孩子也听话,一一照办。谁知他被禁锢在石台上时才知道,其实那根本不是除祟,而是要抽离他生魂,将这副躯干空出,引他兄长之魂前来夺舍。

那禁术本万无一失,请来的人也做过此法不止一次,可是却迟迟没有成功。生魂无法抽离,兄长之魂亦无法引渡,众人不知是哪里错了,乱作一团,手足无措。

可因阵法之故,那孩子却明白了一切,窥探到了前后中事。

“你们猜猜,为什么阵法无误,却不能成事呢?”源风烛问。

无人应答,显然猜不出是何缘故。

源风烛笑了起来。

“因为那个孩子,是他的兄长轮回转世。或者说,他们就是同一个人。”他对众人道。

薛大公子魂魄早已投胎,因眷恋父母,又回到了他们家中。他以为自己前世是树大招风而死,因此今世便闭塞了自己许多灵气,只想做个普通人。谁知他父母倒不肯,觉得小儿子处处不如大儿子,而十分悲伤厌恶。

看似是兄弟二人,实则生魂却是同一人,因此那孩子的生魂无法抽离,长兄的魂魄亦无法召唤。这阵法无用,却让他记起了前世今生,痛苦万分,哀嚎不已。

“你们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吗?”源风烛问。

众人没有作声。有人信有人不信,却都选择了沉默。

“前朝有位鬼异仙人曾说,生中土难,闻正法难,得人身难。”源风烛道,“冤魂厉鬼,皆是已失肉身之人。若想平息其怨,唯有饮孟婆汤,走轮回路,再世为人,换得人身百年,安稳度日。”

他面前的烛火幽幽燃烧,映在他眼中,明暗微动。

“烛龙太子,是三十年前,被源今时镇压在扶桑郡中的。”

我今年,二十八岁。

“这间屋子,是当年关押烛龙太子之处。”

源今时曾在这里问他,若你能得人身,可愿放下心中之恨?

“其实太子……也想放下,也愿意放下。”源风烛道,“谁不愿母慈子孝,谁不愿承欢膝下。富贵非其所愿,太子毕生所想,如书中话所言,唯愿每日居宫垣,在陛下前戏弄。”

可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所说非所思,从来言不由衷。

源风烛忽然伸出手去,指向了岑吟。

“你那把剑,是烛龙太子的。”他对岑吟道,“它得见旧主,铮鸣不止。唯有以血镇它,才能平复它之怨气。”

是谁握住了那把剑,以血浸刃,你可还记得?

“我……其实是,烛龙太子。”

源风烛,朝臣无道,李龙潮,都是我的名字,也都不是我的名字。

“我是故国太子,烛龙朝长子,此郡城之正主。”

不是夺舍,没有献祭。从一开始,烛龙太子就被秘法送入轮回,时辰、地点、父母、姓名,皆是人定。

“我起先,将这一切忘记了。”源风烛忽然笑道,“后来……我记起了一切。原来这都是骗术,是一场局。我父母虽真心爱护我,可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烛龙太子,我就是扶桑郡极力镇压安抚的那个厉鬼。”

对父母的极爱与极恨交织,太子与源风烛相互重合,终究变成了他心中压抑着的……那种病态的依恋。

“你们知道烛龙太子,本名叫什么吗?”他问。

眼前早已渐渐模糊,并无泪水,而是视力的衰退,已令他逐渐不能够再看清众人。

“我名,龙逐风原。”

他说着,端起烛台,吹灭了那根蜡烛。

*********

[母亲……浮世之花,可能长久绽放吗?]喜欢谁家马上白面郎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谁家马上白面郎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

最新小说: 锦鲤小可怜被三界大佬团宠后 九龙玄蛟 上天安排见一面 轮回之落入凡尘 妖花之神传 潇潇暮雨红丝缘 如此反派的她竟然是主角?! 素色年华最相许 杂货铺姬 赤凰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