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一双黑色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缓步沿着长廊朝琉璃阁走来。左脚的脚踝上套着一串檀木珠,随着他的脚步微微作响。
来人穿着一身月白狩衣,头戴立乌帽,手中持着一把黑刀,片刻后停在了阁门之前。
一双手按在门上,徐徐向两旁拉开。他起先闭着眼,感觉迎面吹来一股阴风后,便慢慢睁开了眼睛。
屋中响起了铃铛声,清脆作响。
线,到处都是红色的线,交叉在屋中,犹如一张巨大的蛛网。每一根线上都挂着许多只银铃铛,贴着数道黄符篆,以朱砂描绘,写满了镇邪之咒。
而在那凌乱交错的线之中,正跪着一个红衣男子。他两只手被吊在半空,向两旁伸着,长袖落下,低垂着头,乍看上去像一只仅有半翼的蝴蝶。
那人跪在屋子正中,长长的黑发垂下来,落在了地上。他被那些术法和绳结缚着,动不得,逃不脱,已是放弃了求生之心。
但源今时知道,他并不是人,而是厉鬼,在郡城中徘徊已千年的厉鬼。
他关上门,来到那厉鬼面前盯着他看了半晌,便盘膝坐了下来,将刀放在了地上。
两人中间隔着些距离,当中有一道墨线,拦着那厉鬼不许他跨过一步。屋内四角皆点着烛火,忽暗忽明,闪烁不定。
“太子殿下,夜安。”
声音落时,屋内忽然刮起了一阵冷风。那红衣厉鬼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源今时看着他那身红色直裾,心知那原该是一件白裾,却被血染成了红色。
那厉鬼的面容更是可怕,已是烂了半张脸,一颗眼球也已被砍坏。剩下的半张脸上全是剑伤,面貌皆毁,伤口仿佛千年不曾结痂,仍是不断淌着血水。
在他胸口处,还插着数支利箭,深深没入胸腔,不得而出。
一见他来,那厉鬼仅存的一目骤然圆睁,忽然咆哮起来。屋内的红绳颤抖不已,绳上铃铛不断作响,听上去异常刺耳。
“渣滓!”被唤太子之人厉声喝道,“安敢缚吾于此!”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来人声音极有气势,竟不在他之下,“你于我郡中作乱甚久,若听之任之,只怕我扶桑郡百姓,总有一日都会死在你的手上。”
“你放肆!此地是我烛龙旧地,你敢擅自更名!叫你九族皆丧!”
“放肆的是你!”源今时沉声道,“烛龙太子,我敬你一声殿下,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滚出去!”太子咆哮道,“你在这里,脏了我的眼睛!”
源今时眉头微挑,轻吸了一口气。他环顾四周,看到旁边放着一个香炉,上面插着三支香,却从未动过。他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想了想,便将它取过来,又从腰上拿出了一支火褶子。
他引燃火褶,点上了炉里三只香,随后将香炉越过墨线,放在了烛龙太子面前。
“吃些东西吧。”源今时平静道。
太子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虚伪之人。”他讪笑道,“是你,源氏倭贼,你以镇邪箭伤我,将我束缚在此,如今又来做什么?看阶下囚的丑态而后取悦己心吗?”
“我并无此意。”
“我要杀了你!”烛龙太子再次挣扎起来,嘶吼声震得屋内摆件嗡嗡作响,“定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殿下,省些力气吧。”源今时冷冷道,“劝你吃东西,厉鬼亦有饥寒时。想那无饭辙奉养之苦,你应当深有体会吧?”
“谁要吃此等嗟来之食!”太子吼道,“滚!给我滚!”
他挣扎得越发厉害,屋内的红线大有崩毁之意。铃铛越来越响,似是已经要镇不住他了。
源今时忽然拔出了黑刀,猛地架在了烛龙太子的脖颈上。那刀寒光闪闪,灵力极强,太子只觉得肩头有千斤重,压得他无法喘息。
“给我,吃东西。”源今时阴狠道,“否则我一刀砍了你,还有你烛龙郡那些影鬼,一个都活不了。”
“你威胁我?”太子骤然暴怒,“源今时,你敢威胁我?”
“是,就是在威胁你。”
“你若是敢动他们,我就活撕了你,叫你永世不得超生,”太子目眦尽裂,溃烂的面容淌出了脓血,“我说到做到!”
源今时却忽然笑了,全无惧意,也并不慌张。
他收回了刀,将香炉又推近了些。
“请食之。”
三支香徐徐燃着,冒着青烟向上飘荡。烛龙太子的喉结动了动,嗅到烟味,显然十分饥饿,但犹豫再三,还是将头扭到一旁,不肯食香。
源今时看着他,打量了许久后,轻叹了一口气。
“孩子脾气啊。”他摇头道,“这种人做我的儿子,真是令我头疼。”
“你说什么?”太子一愣。
“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源今时看着他道,“在说之前,我想先问你一句,这间屋子如何?这新造的塔楼如何?”
“你是在问一个囚犯,他的牢房可好?”太子讥讽道。
“别太看得起自己了。”源今时瞥了他一眼,“这塔楼是送给一位贵女的。放你在这里,都有些脏了我的地方。”
“赘言!你有话直说!”
“我年幼时,曾有相师说我命中无子,亦未修姻缘,乃孤寂之相。”源今时拂了拂衣袖道,“我本打算此世终了一生,但我父皇已决意为我娶妻了。”
“哈。”烛龙太子冷笑,“此等无趣废言,真是污了我的耳朵。”
“娶的是你们南国人,当今朝廷的一位公主。”
“哦?”太子嘴上说着无趣,却还是忍不住嘲笑他,“那真是可怜了公主,嫁给一个出不了的废人。”
“命中无子,不代表身子不行。”源今时傲慢道,“只是听说太子殿下,殁时年仅二十岁,敢问可有娶妻?”
“无可奉告。”
“史书上说你有洁癖,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源今时笑出声来,“大约你……都没什么机会与女人相处吧?”
“无可奉告!”太子火冒三丈,怒气几欲冲破屋顶。
“还真是纯良啊。”源今时点头,“这一点,你我还算合得来。”
不过……
“自古说幽魂厉鬼,得人身最难。太子殿下,敢问一句,若是引你入轮回,送你一具人身,你可愿意?”
“人身?”烛龙太子一顿,“此话何意?”
“这话的意思就是……”源今时停了一下,继而深吸一口气,“要你转世,做我的儿子。”
他以为烛龙太子定会暴跳如雷,谁知那厉鬼惊怒至极,居然愣住了。满屋煞气冲天,气场瞬间为之一滞。
“你敢!”
“符篆已写了。允与不允,都由不得你。”源今时道,“我只是来告知你,而非询问。”
“你敢!!”
“我敢。”
“你放肆!”烛龙太子暴喝一声,瞬间挣断了红线,起手直朝源今时脖颈抓去。
然而就在他冲至墨线前,只听一声巨响,墨线竟炸开了。他双手瞬间变得焦黑一片,颤抖不住,显然剧痛无比。
他哀嚎一声,却又生生忍住,半跪下来看着自己的手,脸色的血珠不断落在了地上,又消失无形。
“我宁可死……”太子颤声道,“我宁愿死……”
“何至于死。”源今时道,“这并非坏事。”
“并非坏事?”烛龙太子冷笑起来,“说,你们到底有何目的?”
“为这座郡城,为我扶桑百姓,自然,”源今时眼珠微动,“也是为超度你。”
“无利可图之事,你们会做?”太子咆哮道,“转世必失记忆,可性情天赋犹在,你们……你们是想将我做傀儡!做你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傀儡!”
“你想得多了。”
“你们放肆——”
“放肆的是你。要你做我的儿子,我一万个不愿意。”源今时冷冷道,“我宁可命中无子,也不想要一个厉鬼做孩子。得人身如此之难,以我与夫人骨血为引,怀胎十月产子,却要做你的容器!”
“我决计不许,你们是在侮辱我!”烛龙太子怒道,“我是太子!源今时,我是烛龙朝嫡出太子!”